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熱愛生命 | 上頁 下頁


  他在白茫茫的水裡畏縮著,好像這片廣大的世界正在用壓倒一切的力量擠壓著他,正在殘忍地擺出得意的威風來摧毀他。他像發瘧子似地抖了起來,連手裡的槍都嘩喇一聲落到水裡。這一聲總算把他驚醒了。他和恐懼搏鬥著,盡力鼓起精神,在水裡摸索,找到了槍。他把包袱向左肩挪動了一下,以便減輕扭傷的腳脖子的負擔。接著,他就慢慢地,小心謹慎地,疼得閃閃縮縮地向河岸走去。

  他一步也沒有停。他像發瘋似地拼著命,不顧疼痛,匆匆登上斜坡,走向他的夥伴失去蹤影的那個山頭——比起那個瘸著腿,一瘸一拐的夥伴來,他的樣子更顯得古怪可笑。可是到了山頭,只看見一片死沉沉的,寸草不生的淺穀。他又和恐懼搏鬥著,克服了它,把包袱再往左肩挪了挪,蹣跚地走下山坡。

  穀底一片潮濕,濃厚的苔蘚像海綿一樣緊貼在水面上。他走一步,水就從他腳底下濺射出來,他每次一提起腳,就會引起一種吧咂吧咂的聲音,因為潮濕的苔蘚總是吸住他的腳,不肯放鬆。他挑著好走的路,從一塊沼地走到另一塊沼地,並且順著比爾的腳印,走過一堆一堆的、像突出在這片苔蘚海裡的小島一樣的岩石。

  他雖然孤零零的一個人,卻沒有迷路。他知道,再往前去,就會走到一個小湖旁邊,那兒有許多又小又細的枯死的樅樹,當地的人把那兒叫作「提青尼其利」——意思是「小棍子地」。而且,還有一條小溪通到湖裡,溪水不是白茫茫的。溪上有燈芯草——這一點他記得很清楚——但是沒有樹木。

  他可以沿著這條小溪一直走到水源盡頭的分水嶺。他會翻過這道分水嶺,走到另一條小溪的源頭,這條溪是向西流的,他可以順著水流走到它注入狄斯河的地方。那裡,在一條翻了的獨木舟下面可以找到一個小坑,坑上面堆著許多石頭。這個坑裡有他那支空槍所需要的子彈,還有釣鉤、釣絲和一張小魚網——打獵、釣魚、求食的一切工具。同時,他還會找到麵粉——並不多——此外還有一塊醃豬肉和一些豆子。

  比爾會在那裡等他的,他們會順著狄斯河向南劃到大熊湖。接著,他們就會在湖裡朝南方劃,一直朝南,直到麥肯齊河。到了那裡,他們還要朝著南方,繼續朝南方走去,那麼冬天就怎麼也趕不上他們了。讓湍流結冰吧,讓天氣變得更凜冽吧,他們會向南走到一個暖和的哈得遜灣公司的站頭,那兒不僅樹木長得高大茂盛,吃的東西也多得不得了。

  這個人一路向前掙扎的時候,腦子裡就是這樣想的。他不僅苦苦地拼著體力,也同樣苦苦地絞著腦汁,他盡力想著比爾並沒有拋棄他,想著比爾一定會在藏東西的地方等他。

  他不得不這樣想,不然,他就用不著這樣拼命,他早就會躺下來死掉了。當那團模糊的像圓球一樣的太陽慢慢向西北方沉下去的時候,他一再盤算著在冬天追上他和比爾之前,他們向南逃去的每一寸路。他反復地想著地窖裡和哈得遜灣公司站頭上的吃的東西——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至於沒有吃到他想吃的東西的日子,那就更不止兩天了。他常常彎下腰,摘起沼地上那種灰白色的漿果,把它們放到口裡,嚼幾嚼,然後吞下去。這種沼地漿果只有一小粒種籽,外麵包著一點漿水。一進口,水就化了,種籽又辣又苦。他知道這種漿果並沒有養份,但是他仍然抱著一種不顧道理,不顧經驗教訓的希望,耐心地嚼著它們。

  走到九點鐘,他在一塊岩石上絆了一下,因為極端疲倦和衰弱,他搖晃了一下就栽倒了。他側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地躺了一會兒。接著,他從捆包袱的皮帶當中脫出身子,笨拙地掙扎起來勉強坐著。這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他借著留連不散的暮色,在亂石中間摸索著,想找到一些乾枯的苔蘚。後來,他收集了一堆,就升起一蓬火——一蓬不旺的,冒著黑煙的火——並且放了一白鐵罐子水在上面煮著。他打開包袱,第一件事就是數數他的火柴。一共六十六根。為了弄清楚,他數了三遍。他把它們分成三份,用油紙包起來,一份放在他的空煙草袋裡,一份放在他的破帽子的帽圈裡,最後一份放在貼胸的襯衫裡面。做完以後,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慌,於是把它們完全拿出來打開,重新數過。

  仍然是六十六根。

  他在火邊烘著潮濕的靴襪。鹿皮靴已經成了濕透的碎片。氈襪子有好多地方都磨穿了,兩隻腳皮開肉綻,都在流血。一隻腳脖子脹得血管直跳,他檢查了一下,它已經腫得和膝蓋一樣粗了。他一共有兩條毯子,他從其中的一條撕下一長條,把腳脖子捆緊。此外,他又撕下幾條,裹在腳上,代替鹿皮靴和襪子。接著,他喝完那罐滾燙的水,上好表的發條,就爬進兩條毯子當中。

  他睡得跟死人一樣。午夜前後的短暫的黑暗來而複去。

  太陽從東北方升了起來——至少也得說那個方向出現了曙光,因為太陽給烏雲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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