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墨西哥人 | 上頁 下頁


  這不是拳擊。這是撲殺,這是殘殺。任何觀眾,除了押下賭注的以外,都會在頭一分鐘裡緊張得耗盡了精神。丹尼的確顯出了他的一切本領——真是一場精采的表演。觀眾太自信了,也太興奮、太偏袒了,因此,他們居然沒有注意到那個墨西哥人還好好站著,他們把他忘掉了。他們幾乎看不見這個人,因為丹尼的吃人的攻擊已經把他遮沒了。這樣過了一分鐘,兩分鐘。等到裁判員把他們拉開的時候,他們才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墨西哥人。他的嘴唇破了,鼻子也在流血。等到他轉過來,蹣跚地過去跟丹尼扭到一起的時候,在他的背上,因為屢次靠著繩子,露出了一條條血印。可是觀眾沒有注意到他的胸脯沒有一起一落,他的眼睛還是和先前一樣冷冷發光。過去在訓練場的殘酷戰鬥裡,不知有多少雄心勃勃的拳手都在他身上練習過這種吃人的攻擊。他從這種一次半塊錢到一星期十五塊錢代價的生活裡,學到了熬過這類猛攻的經驗——這是一所嚴酷的學校,他受到了嚴酷的訓練。接著,發生了一件驚人的事情。旋風似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混戰突然停頓了。利烏伊拉獨自一個站著。丹尼,勇不可擋的丹尼,仰面朝天地躺下了。當他的知覺竭力要恢復過來的時候,他的身體哆嗦著。他不是搖搖晃晃地倒下去的,也不是直挺挺地慢慢翻倒的。利烏伊拉的左拳突然向他右面死命一擊,好像把他從半空中打了下來,裁判員用一隻手把利烏伊拉推到後面,就站在倒下去的格鬥家面前,一秒一秒地數著。這樣乾脆地一拳打倒對方,看拳擊比賽的觀眾照例是應該喝彩的。可是這班觀眾並沒有喝彩,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觀眾在緊張的沉寂中注意著報秒的聲音,只有羅伯茲的歡呼聲打破了這一片寂靜。

  「我跟你們說過他是個雙手的拳擊家!」

  到了第五秒鐘,丹尼臉朝下地翻過了身,數到七的時候,他跪起了一條腿,準備在數完九沒數到十之前站起來。如果數到「十」他的膝蓋還沒離開地面,他就算「打敗了」,「退出了戰鬥。」只要他的膝蓋一離開地,他就算「站著」,利烏伊拉就立刻有了再打他的權利。利烏伊拉一點也不放鬆。只要丹尼的膝蓋離開了地面,他就會再打。他在丹尼身邊繞著圈子,可是裁判員也跟著擋在他們兩人當中,同時,利烏伊拉也知道他數得很慢。現在,所有的美國佬都跟他做對,連裁判員也是這樣。

  數到「九」的時候,裁判員猛力把利烏伊拉向後一推。這是不公平的,可是這一推卻使丹尼有機會站起來。嘴上又露出微笑。他幾乎把腰彎成直角,用雙臂護住臉和肚子,機靈的沖到利烏伊拉懷裡,跟他扭成一團。按照比賽的規則,裁判員應該阻止他,可是他沒有把他拉開,丹尼就像一個給浪沖過來的蚌殼那樣粘住利烏伊拉不放,借此一點一點地恢復元氣。這一回合的最後一分鐘快完了,如果他能撐到底,他就會有整整一分鐘的時間,讓他坐在他那一角養養精神。他終於撐到了底,不管情況怎樣絕望和惡劣,他還是繼續微笑著。

  「他總是笑的!」有人喊了一句,觀眾松了一口氣,都高聲大笑起來。

  「那個墨西哥小子的一拳可真夠厲害。」丹尼在他那一角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那些為他拼命忙著的助手說道。

  第二回合和第三回合都很平常。丹尼是個狡猾無比的拳場老將。他總是閃著,擋著,支持著,竭力要從第一回合所受的使他昏迷的打擊下恢復過來,到了第四回合,他復原了。他雖然受到了猛烈的打擊和震動,但是他的優良體質又使他恢復了精力。不過他不用吃人的戰術了。這個墨西哥人原來是個蠻漢。他換了個法子,儘量發揮他最好的拳擊本領。他是個詭計多端、拳術高強、經驗豐富的老手,他雖然不能一拳把對方打倒,可是他已經開始有計劃的用疲勞戰術來攻打他的對手。利烏伊拉打他一拳,他會反攻三拳,不過這只是要使對方疲勞,並不是致命的回擊。要這樣打了無數拳以後才會致命。他很佩服這個左右開弓的不知底細的人,他有用雙拳快速出擊的驚人本領。

  為了抵抗,利烏伊拉發出了一種叫人倉皇失措的左直拳。一次接連一次,他都用左直拳擋開了對方的一再攻打,使丹尼的嘴跟鼻子屢次受傷。不過丹尼是個多方面的拳擊手。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成了奪錦標的選手。他能夠隨意改變戰術。現在,他專心採用接近戰。他這種戰術,特別厲害,可以使他避過對方的左直拳。他引起了全場觀眾的一再熱烈歡呼,隨後他又出奇地切入對方的防線,朝對方的下巴向上一擊,打得那個墨西哥人兩足騰空,摔倒在墊子上。利烏伊拉單膝跪著,儘量利用數數的時間休息,心裡知道裁判員給他數得很快。

  這樣,在第七回合裡,丹尼又得到了那種極惡毒的朝下巴向上一擊的機會。他只打得利烏伊拉倒退了兩步,可是接著他就利用對方在這刹那之間無從抵擋的機會,一拳打得他栽倒到繩子外面。利烏伊拉的身體一下撞到了下面的新聞記者們頭上,他們立刻把他推回到擂臺的繩子外面。他於是單膝跪著休息。裁判員一秒一秒地急急數著。他必須穿過繩子,鑽到裡面去,可是丹尼就在繩子裡面等著他。現在,那個裁判員既沒有干涉,也沒有把丹尼推到後面。

  觀眾快活的忘了形。

  「打死他,丹尼,打死他!」有人喊道。

  無數個聲音隨著叫起來,好像一片狼嚎。

  丹尼用盡一切辦法,可是利烏伊拉不在數到九,而在數到八的時候,出乎意料地穿過繩子,安穩地跟丹尼扭到了一起。現在裁判員可忙起來了,他連忙把利烏伊拉拉開,讓他能夠挨打,同時又讓丹尼得到一個不公正的裁判員所能給他的一切便宜。

  可是利烏伊拉挺住了,他的腦子也清楚了。他們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可恨的美國佬,他們都不公正。可是,在這最困難的時候,那些幻象卻繼續在他腦子裡一閃一閃——沙漠上熱騰騰的漫長的鐵路線;墨西哥的憲兵和美國的警察;監獄和拘留所;水塔旁邊的流浪漢——眼前盡是他離開裡奧·布蘭柯和那次罷工之後,一路漂泊時所看到的種種污穢痛苦的景象。接著,他看到了光輝燦爛、席捲祖國的偉大的紅色革命。槍就在他眼前。每一張可恨的臉都是一支槍。他是為了槍來拳擊的。他就是槍。他就是革命。他是在為全墨西哥鬥爭。

  觀眾開始對利烏伊拉發怒了。他為什麼不接受給他指定的失敗呢?當然,他是要失敗的,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倔強呢?只有極少的人對他發生興趣,這些人在賭徒裡佔有一定的比例,他們專押希望渺茫的賭注。他們相信丹尼會勝,可是他們仍然以四對十和一對三的比例,把錢壓在這個墨西哥人身上。當時,大多數的人都在賭利烏伊拉能支持幾個回合。台邊出現了大筆的賭注,有的認為他不能撐過七個回合,有的甚至說六個。現在贏了的人,既然他們的冒險已經僥倖成功,在金錢上沒有出入了,於是也就一同來給那位拳場的紅人喝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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