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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不用了,」我說,「現在不用。既然他無法攻擊人了,那麼今後他還是不要攻擊人的好。從今天起,我們住在艙室裡,狼·拉森住在統艙裡好了。」

  我從他的肩膀下架起他來,把他拖到了升降口。按照我的話,莫德拿來一條繩子。把繩子拴在他的肩膀下邊,我把他平衡地放在門坎上,順著梯級放到了地板上。我無法把他直接抬到床鋪上,但是在莫德的幫助下我先把他的肩和頭抬起來,然後又抬起他的身子,在床沿上擺平,然後把他滾進了低矮一些的床鋪裡。

  然而,這還不是全部。我從他的艙房找出來那副手銬,本是他用來對付水手,代替那些古老的笨重的船用鐵鍊的。這樣,我們離他而去時,他的手和腳都被銬起來了。多少天來,我第一次自由地呼吸了。我感覺很奇怪,走上甲板時步履輕鬆,彷佛肩膀上卸去了沉重的東西。我還覺得,莫德和我已經依靠得更緊密了。我們倆在甲板上並排著走向人字起重架吊起那根前桅杆的地方,我不知道莫德是不是也有同感。

  第卅七章

  我們馬上搬到了「幽靈」號上,住進我們原來的艙房裡,在廚房做飯。狼·拉森被囚禁起來,這事發生得正是時候,因為這種高緯度的小陽春氣候過去了,雨雪連綿的暴風氣候已經到來。我們感覺很舒服,不堪重負的人字起重架,前桅杆吊在下邊,讓這艘帆船看上去忙忙碌碌的樣子,有一種歸航的希望。

  現在我們把狼·拉森銬起來了,可是我們此舉實在是多餘!如同他的頭痛病第一次發作一樣,這次發作讓他落得了嚴重的殘疾。莫德下午準備給他吃東西的時候,發現了他的問題。他表現出意識清楚的種種跡象,可是她跟他說話,卻得不到回答。當時他左側身躺在床上,顯然很痛苦的樣子。他不停地活動把頭來回滾動,把貼在枕頭上的左耳朵露出來。他馬上聽見了問話,回答她,然後她來找我。

  湊近枕頭邊他的左耳朵旁,我問他能不能聽我說話,但是他沒有反應。拿開枕頭又問他能不能聽見,他很快回答說他聽得見。

  「你知道你的右耳朵聾了嗎?」

  「是的,」他回答的聲音很低,很有力量,「還要糟糕啊。我的整個右邊身子都連帶上了。右半身好像睡著了一樣。這邊的胳膊和腿都不能動。」

  「又在假裝吧?」我生氣地責問道。

  他搖了搖頭,堅毅的嘴巴露出了那種極其罕見的扭曲的微笑。那確實是一種扭曲的微笑,因為只是左邊有笑意,右邊的面部肌肉根本不能動。

  「這是我這只狼的最後表演了,」他說,「我癱瘓了。我再也不能走路了。哦,只有一半身子能動一動了,」他補充說,彷佛覺察出我瞧他左腿的懷疑目光,他把左膝馬上彎曲起來,抬了抬毯子。

  「活該倒黴呀,」他繼續說,「我應該搶先對你下手,漢普。我原以為我還有得是時間呢。」

  「可為什麼沒有搶先下手呢?」我問道,一半恐懼,一半好奇。

  他那堅毅的嘴又露出那種扭曲的微笑,然後說:

  「哎,只是為了苟且活著,為了活著,做著,到底一直做酵母菌的龍頭老大,把你吃掉。可是,就這樣死掉……」

  他聳一聳肩,或者說只是試圖聳一聳肩,因為只是左肩動了動。如同那種微笑,聳肩也是扭曲的。

  「不過你說得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嗎?」我問,「你的病灶在什麼地方?」

  「腦袋,」他馬上說,「都是該死的頭疼帶來的病。」

  「症狀吧。」我說。

  他點點頭,「說不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兒。我一輩子從來沒有生過病。我的腦子出了問題。癌症、腦瘤,或者自然生長的東西——一種吞噬和破壞的東西。它在破壞我的神經中樞,吞噬它們,一點一點,一個細胞一個細胞——疼痛的感覺是這樣的。」

  「還有運動神經。」我提醒說。

  「感覺好像是這樣;糟糕的是我必須躺在這裡,明明白白,智力沒有什麼損害,知道種種路線都在斷掉,與世界的交往在一點一點遭到破壞。我看不見了,聽力和感覺也在漸漸離我而去,照這個速度我很快就不能說話了;不過,我會一直待在這裡,活著,活躍,卻沒有力量了。」

  「你說你待在這裡,我看來只是靈魂之類的東西吧。」我說。

  「哪裡!」他反擊說,「我的意思只是說,我的腦子在犯病,更高層次的精神中樞並沒有受到損害。我能記事,能想事,還能推斷事情呢。等到這種活動沒有了,我也就沒有了。我還沒有完蛋。靈魂嗎?」

  他爆發出一陣假笑,然後把左耳朵轉向枕頭,表示他不希望再交談了。

  莫德和我去忙我們的活兒,為他遭受這種可怕的命運的作弄感到壓抑——有多可怕我們並沒有充分認識到。這種命運存在報應的威懾。我們的想法深沉而嚴肅,互相說話很少敞開嗓門兒。

  「你們可以去掉手銬了,」那天夜裡我們站在一旁商量他的情況,他說,「絕對安全了。我現在癱瘓了。接下來的問題是要長褥瘡了。」

  他露出了扭曲的微笑,莫德睜大眼睛,充滿恐懼,不得不把頭扭向了一邊。

  「你知道你的笑容扭曲了嗎?」我問他;因為我知道莫德一定會照料他,我希望儘量為她做點什麼。

  「那麼我就不再笑了,」他平靜地說,「我想到出了什麼毛病。我的右臉整天都是麻木的。是的,我在最近三天裡有這種兆頭;陣發性的,我的右身好像要睡過去了,有時候是胳膊和手,有時候是腿和腳。」

  ……

  「這麼說我的笑容扭曲了?」過了一會兒他問道,「呃,以後權當我在內心發笑,用靈魂笑,如果你喜歡,算是我的靈魂在笑。權當我現在就在笑好了。」

  在幾分鐘的時間裡,他躺在那裡,靜靜的,沉湎於古怪的幻想之中。

  他這個人沒有發生變化。他還是那個原來的不屈不撓的可怕的狼·拉森,囚禁在了曾經所向披靡的偉岸壯美的肉體的某個地方。現在,這肉體用無情的束縛力把他囚禁起來,把他的靈魂關在黑暗和寂靜中,阻止他與那個看來一直是暴力主宰的世界發生來往,「做事」這個詞兒從任何角度看都和他沒有關係了,「活著」是他還留得住的所有——活著,如同他界定過的死亡,卻沒有活動;有意志,但不能行使;能思考和推理,在精神上如同過去一樣活著,但肉體上卻行將就木,近乎死亡。

  可是,儘管我把手銬取下來了,我們還是不能讓自己完全放心他的狀況。我們放不下心來。在我們看來,他還充滿潛在的能量。我們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幹什麼,他的肉體上會發生什麼可怕的情況,他也許一下子爆發,幹出什麼勾當。我們的經歷讓我們放心不下,我們手裡在幹事兒,心裡卻總是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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