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海狼 | 上頁 下頁
七一


  這樣的日子過了快一個星期了。我們別無他念,只想著狼·拉森,他的出現讓我們坐臥不安,什麼也做不成,連早已計劃好的小事情也幹不了。

  但那個星期快過去的時候,廚房的煙不再往外冒了,他也不在船尾樓活動了。我看得出來,莫德的掛念又漸漸顯露出來,儘管她怯生生地——甚至我想是自豪地——強忍著,不再要求我前去看看情況。說到底,她應該承擔什麼責難呢?她具備關心他人的精神,多像天神,而她是一個女流之輩啊。再說,一想起我曾經想殺死的這個男人,他的同類近在咫尺卻要獨自孤零零地死去,我自己也感到了不忍。他是對的。我的圈內人所遵循的準則比我更強大。他有雙手、雙腳和身體,和我的形狀一樣,這是事實,分明擺在我面前,我不能視而不見。

  因此,我沒有等待莫德第二次開口,讓我前去。我發現我們正好沒有煉乳和果醬,聲稱我要上船去取。我看得出來她左右為難。她甚至沒話找話,小聲說那些東西不是非吃不可,我為那些東西上船也許很不值得。如同上次摸清我的沉默所顯示的意義一樣,她現在也完全知道我說話的語意,知道我要上船去,不是因為去拿什麼煉乳和果醬,而是因為她以及她所掛念的事情,她很清楚她藏不住她的心思。

  我上到船首樓前面,把鞋脫掉,穿著襪子無聲無息地向船後走去。這次,我沒有在升降口上大聲喊叫,小心翼翼地下到船艙,我發現艙室沒有人。他的艙房的門關著。一開始我想敲敲門,轉念記起我此行所打的旗號,決定還是把任務完成為好。小心翼翼地避免弄出聲響,我把地板上的活動板門拿開,放在一邊。儲藏品和供給品都放在貯藏室裡,我利用這次機會拿了許多內衣內褲。

  我從貯藏室出來,聽見狼·拉森的艙房裡有響動。我蜷起身子,靜靜聆聽。門把嘩啦啦響了。我無聲無息地本能地閃身躲到了餐桌後邊,藏好身子,把左輪槍扳上扳機。門打開,他走出來。我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見如此深刻的絕望表情——這個狼·拉森,鬥士,強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簡直像一個無可奈何的娘們兒,他舉起緊握的拳頭,痛苦呻吟。一隻拳頭鬆開,張開的手掌在眼睛前邊亂抓,彷佛在扯掉蜘蛛網。

  「天哪!天哪!」他痛苦呻吟道,緊握的拳頭又一次舉起來,和喉嚨發出的無限絕望相呼應。

  那情景非常可怕。我全身發抖,我能感覺到脊樑骨冷顫連連,冷汗在額頭冒出來。毫無疑問,一個強人瞬間徹底衰竭和垮掉,沒有什麼比這幕戲更令人毛骨悚然了。

  但是,狼·拉森依靠超人的意志力恢復了控制。這是一種意志的體現。他的整個身架在苦苦掙扎,渾身打顫。他如同一個隨時會抽搐的人那樣。他的臉竭力表現得平靜如常,在再次倒下之前拼命強忍痛苦和折磨。他又一次攥緊拳頭,向上舉起,痛苦呻吟。他呼吸一兩口氣,抽噎著。然後,他成功了。我可以把他視為狼·拉森了,可是他的行動讓人隱約看得出,他依然體弱,依然遲緩。他開始向升降口走去,向前跨步,和我過去看慣他的走路樣子一模一樣;但是,就在他走路的當兒,看起來他又出現了虛弱和遲緩的現象。

  我現在為自己擔心害怕了。打開的活動板門正好在他的前邊,他發現了活板門便會立即發現我的存在。我眼看要被發現處於如此戰戰兢兢的姿勢,龜縮在地板上,感到氣憤。時間還來得及。我立即站起來,而且,我知道,不知不覺中做出了挑戰的姿勢。他沒有注意到我。他也沒有看見那個打開的活板門。我還來不及控制局面,或者說採取行動,他已經走上了那個敞開的活板門。他的一隻腳踩向敞口,另一隻腳剛剛準備往上抬。但是,那只踩下去的腳沒有踩到實實在在的地板,感到腳下是空的,這時候過去的狼·拉森再現,猛虎般的肌肉讓下落的身體往上一躍,躲過了敞口,這樣他撲倒在地,兩臂向前伸去,摔到了地板的另一邊。然而,他滾到了我的果醬和內衣內褲上,碰到了活板門。

  他臉上完全一副了然於心的樣子。但是,在我猜出他內心的活動之前,他已經把活動門放到了原來的地方,關上了貯藏室。這下我明白了。他還以為他把我關在貯藏室裡了。還有,他瞎了,像蝙蝠一樣瞎。我看著他,連出大氣也不敢,害怕他聽見我在場。他快速地走進他的艙房。我看見他的手離著一英吋遠就去抓門把,快速亂摸一氣才找到了門把。這是我的機會。我踮起腳尖穿過艙室,走到梯子的頂上。他回來了,拖著一個沉重的貯藏箱,把箱子放在了活板門的上面。他還嫌不夠重,又搬來一隻,放在第一隻的上面。然後,他把果醬和內衣內褲收起來,放在桌子上。他開始往升降口走了,我趕緊隱退,悄悄地滾過艙室的頂部。

  他把活動的部分推開,手臂放在上面,身體仍然在升降口裡。他的樣子像是一個人在張望帆船的長度,或者更確切地講是在凝視船的長度,因為他的眼睛直愣愣的,不眨眼皮。我相距只有五英呎遠,而且就在他的視線正前方。此情此景令人毛骨悚然。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幽靈,成了一個隱身的東西。我前後揮了揮手,確實沒有效果;但是我馬上看見揮動的影子從他臉上掠過,他臉上出現了懷疑的表情。他的臉變得更加若有所思,繃得緊緊的,竭力分析並驗證他得到的印象。他知道他對從外界來的什麼東西做出反應,他周圍的環境發生了什麼變化,觸動了他的敏感反應;但是,究竟是什麼,他發現不了。我停止晃動手臂,那個影子一動不動地定格下來。他在影子下面慢慢地前後搖晃他的腦袋,隨後左右轉動,一會兒在陽光下,一會兒在陰影下,感覺這個影子,彷佛通過感官驗證它。

  我也沒有閑著,試圖弄清楚他怎麼感覺出影子這樣一種觸摸不到的東西的存在。也許只是他的眼球出了毛病,或者只是他的眼睛神經還沒有整個受到破壞,這樣解釋就簡單了。如果不是這種情況,那麼我可以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敏感的皮膚辨認出了陰影和陽光的溫度不一樣。或者,也許——誰說得清——那是傳說的第六感官向他傳達出沒的東西,感覺近在咫尺的目標。

  不再努力判斷陰影是怎麼回事之後,他走上了甲板,開始向前走,走得很快,很有信心,把我嚇了一跳。但是他走起來仍然有盲人摸路的樣子。現在,我知道他是真的瞎了。

  令我好笑的懊惱是,他在船首樓前面發現了我的鞋,然後他拿上鞋回到廚房去了。我看著他生著火,開始動手做飯;過了一會兒我偷偷溜進艙室,拿上果醬和內衣內褲,溜回來路過廚房,爬下船跳到海灘上,光著腳去傳達我看到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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