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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那天夜裡一定刮起了最糟糕的風暴,只是我不知道罷了。我在船尾帆腳索旁終於軟癱下來,睡著了。第四天早上,風減弱了許多,如輕柔細語,海浪平緩下去,太陽照在了我們身上。啊,降福的太陽!我們多災多難的身體在它的美妙的溫暖中盡情享受,像蟲子復蘇,經過風暴後蘇醒過來。我們又微笑了,說些有趣的事情,為我們的處境增添樂觀的氣氛。但是,情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糟糕。我們距離日本比我們離開「幽靈」號那天夜裡更遠了。我也估略不出我們大致處於什麼緯度,什麼經度。以每小時二十英哩的速度計算,在這場長達七個多小時的風暴中,我們少說向北方漂浮了一百五十多英哩。不過,這樣計算的漂流正確嗎?因我們都知道,也許我們每小時漂流四十英哩而不是二十英哩呢。真要是那樣,我們便又更漂遠了一百五十英哩啊。

  我們在什麼位置,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很可能就在「幽靈」號的附近一帶。我們周圍有許多海豹,我隨時準備看見一隻打海豹的帆船。可是到了下午我們也沒有看見,這時候西北風又呼呼地吹起來了。但是,感覺很奇怪,往天邊看也不見一隻帆船的影子,我們孤零零地佔據了浩瀚的大海。

  起霧的日子又來了,就連莫德的情緒也低落下來,她嘴裡不說什麼快活的話語了;還算平靜的日子,我們漂流在孤寂而空曠的大海上,被大海的浩大壓得喘不上氣來,卻又不能不驚奇渺小生命的奇跡,因為畢竟還活著,掙扎著活下去;天下起凍雨,刮起風,雨雪交加,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們驅寒保暖;或者天下起了濛濛細雨,我們倒是可以把淡水桶接滿淡水。

  我愛莫德,越來越愛。她樣樣活兒都會做,什麼事情都想得周全——我稱她是「多思謀」。不過我只是在心裡這樣稱呼她,或者那樣稱呼她,或者心疼肉疼地稱呼她。儘管愛情敦促我把話說出來,我的舌頭成千上萬次地顫抖欲說,可是我知道這不是宣佈愛情的時候。一個男人在保護並且努力救助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別的特殊原因,這不是向這個女人求愛的時候。處境如此微妙,哪怕不是這種處境而是別的處境,我自信自己能夠自如地應付過去的;我還自信自己做到了不動聲色,沒有表露出我對她的愛意。我們像風雨同舟的同志,而且隨著日子流逝我們成了志同道合的同志了。

  她讓我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情是,她一點也不膽小怕事,不害怕。可怕的大海,脆弱的舢板,一次一次的風暴,受苦受難,處境的陌生和隔離——這一切足以嚇倒一個強壯的女子——看起來沒有在她身上產生什麼影響,可她過去衣食無憂,生活在溫柔富貴的條件裡,只知道這樣的生活,而她本人就是熱火、甘露和靈氣,至高無上的精神,女人身上應有的溫柔、慈祥和纏綿,她應有盡有。然而,我錯了。她膽小,害怕,然而她具備勇氣。她繼承了肉體和肉體引起的焦慮,可是肉體只能深刻地影響到肉體。她是精神的,首先是精神的,始終是精神的,是生命昇華的精髓,像她平靜的眼睛一樣平靜,像宇宙變化的秩序一樣亙古不變。

  風暴的日子又來了,白天黑夜暴風不停,大海白浪滔天,激蕩怒號,威脅著我們的生存,大風以泰坦〔注:希臘神話裡的巨人族,指力大無比的人。〕的千鈞之力摧殘我們苦苦掙扎的舢板。我們不停地被拋出去,越拋越遠,拋向西北方向。在這樣肆虐的大風暴中——我們經歷過的最糟糕的風暴,我無奈地向下風方向看了一眼,不是要看到什麼東西,只是面對著這種與大海的拼爭感到無奈,差不多是在默默祈求這發怒的力量停息下來,放我們一馬。可是我所看見的東西,最初不能相信。白天黑夜睡不著覺,心急如焚,毫無疑問讓我的頭腦發暈。我向後看了看莫德,彷佛是要證實一下我自己身在哪裡,是什麼時間。她可愛的臉頰濕漉漉的,頭髮在飄飛,她那兩隻勇敢的棕色眼睛,都在我眼前;這讓我深信我的視力沒有問題。然後,我又向下風方向看去,又一次看見了那個延伸出來的海岬,黑黑的,高高的,裸露的,怒號的海浪在海岬腳下撞得粉碎,如同噴泉一般高高潑濺起來,黑色的兇險的海岸線向東南延伸,一條白花花的巨大圍巾漂浮在海岸線上。

  「莫德,」我說,「莫德。」

  她扭過頭來,看到了這一幕。

  「莫不是阿拉斯加吧!」她驚叫道。

  「哎呀,可惜不是。」我回答過又問:「你能游泳嗎?」

  她搖了搖頭。

  「我也不會游泳,」我說,「這樣看來,我們必須不靠游泳靠岸,在岩石之間的空曠水域行走,這樣我們能把舢板靠在岩石上,爬上去。但是我們必須快捷,以最快的速度——還需要穩當。」

  我說得很有信心,可她知道我言不由衷,因為她用堅定的目光注視著我,說:

  「我還沒有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呢,不過……」

  她欲說又停,彷佛懷疑她表示感謝的話是不是最中聽的。

  「要說什麼?」我說,出言不遜,因為我對她的感謝話很不高興。

  「你也許可以幫助我。」我微笑道,「在你喪命之前先把感謝話說出來嗎?用不著。我們不會喪命的。我們會登上這海島的,我們在天黑之前會舒服起來,身有居所的。」

  我果斷地說,可是我不相信我說的話。我也不是心裡害怕非說些言不由衷的話。我沒有感覺到害怕,儘管岩石越來越近,在沸騰的海浪裡行走隨時有喪命的危險。張起帆來把船開到海岸邊是行不通的。風會把舢板馬上吹翻的;舢板一落入浪谷,海浪便會掀翻它;另外,帆捆綁在備用槳上,會把舢板反而拖進海水裡。

  如同我說過的,我對自己的生死並不害怕,哪怕就死在下風幾百碼的地方;但是,我一想到莫德也必然會死掉,就害怕得不行。我那該死的想像力好像看見她撞在了岩石上,血肉模糊,太可怕了。我努力控制自己,想著我們能夠平安靠岸,因此我說些我不大相信的話,可是我寧願相信我所說的話。

  想到那可怕的死亡之神,我有些洩氣,一時間我胡思亂想,打算抱住莫德跳下船去。隨後我又決意再等一等,等到最後時刻,我們孤注一擲了,我再把她抱在懷裡,宣佈我的愛情,和她相擁在一起做最後的掙扎,直到死去。

  我們在舢板底上本能地往一起靠了靠。我握住她伸給我的她那只戴手套的手。就這樣,我們沒有說話,等待最後的結局。風順著海岬的西沿吹,我們離海岸不遠了,我觀察著海水,希望水流或者海浪在我們趕上浪頭之前把我們送到陸地。

  「我們會暢通無阻的。」我說,這種信心連我們倆都瞞不過。

  「老天在上,我們會暢通無阻的!」五分鐘過後我又驚叫起來。

  我一激動,「老天在上」這樣的祈禱脫口而出——這在我的一生中還是第一次,除了我年輕的時候所說的「麻煩了」也算賭咒的話。

  「請你原諒。」我說。

  「我相信你說話的誠意,」她說,淺淺地一笑,「我很清楚,我們現在應該暢通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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