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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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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像一件德累斯頓的瓷器,我一直擔心她稍有磕碰就會碎掉。每當我扶住她的胳膊走下船艙,心裡就會做好準備,生怕攙扶不當或者用勁兒猛了就會眼看著她粉身碎骨。我從來沒有看見肉體和靈魂結合得如此完美無缺。描述她的詩歌,如同批評家們描述過的,是崇高而富於精神境界的,而你完全可以這樣描述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好像就是她的靈魂的一部分,具有相同的質量,用一條精細的鏈子把它和生命連系起來。的確,她輕手輕腳地踩踏土地,可是她的身體裡卻沒有一點生硬的泥土。 她和狼·拉森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對方有的,另一方一定沒有,另一方沒有的,對方卻全都具備。有一天早上,我看見他們在甲板上一起散步,我看出來他們真的是人類進化這架梯子的兩個極端——一個是一切野蠻的巔峰,另一個是最優秀的文明的鑄造的產品。不錯,狼·拉森具備非同尋常的級別的智力,但是卻不折不扣地用在了施展他的野蠻本能上。他肌肉健壯完美,一個塊大體沉的人,雖然他這個人四肢發達,單刀直入,走路大搖大擺,但是他的步履卻一點也不笨重。他一抬腳一放腳都有莽林和曠野的氣息。他步履輕如貓兒,敏捷,有力,永遠強有力量。我把他視為一頭龐大的老虎,一頭威猛的野獸和猛禽。他看上去就是猛獸,他眼睛裡經常出現的那種敏銳的閃光,如同我在籠子裡的獵豹和野外別的猛獸眼睛裡看見的敏銳閃光一模一樣。 但是這天,我注意到他們在甲板上來回蹓躂,我看見是布魯斯特小姐結束了這次散步。他們來到統艙升降口,我正站在這裡。儘管她表面上沒有流露出什麼痕跡,但是我察覺得出來,她非常不平靜。她說了幾句閒話,看著我,淺淺地笑了笑;但是我看見她看狼·拉森的眼睛很不情願,彷佛被迷住一般;隨後眼睛垂下來,不過垂落得不夠快,沒有掩藏住瞬間暴露出來的恐懼。 我正是從狼·拉森的服睛裡看出了她不平靜的原因。狼·拉森的眼睛平常是灰色的,冰冷的,粗暴的,現在卻顯得溫暖、溫柔,變成了金黃色,跳躍著模糊而黯淡細微的光亮,要麼眼睛水汪汪的,整個眼球都充滿了炯炯的光亮。也許那種金黃色的目光是這樣產生的;但是,他眼睛裡的金黃色儘管迷人而霸道,同時也很誘人和逼人,顯露了他血肉的需求和強求,別說是莫德·布魯斯特,凡是女人都會明白其中的含義。 她自己的恐懼深深影響了我,在懼怕的一剎那——一個人會經歷最驚心動魄的那種懼怕——我知道她對我來說很親切,在難以表達的各個方面都很親切。一下子明白我愛上了她,不由得感到恐懼,愛與懼怕這兩種感情牢牢抓住了我的心,同時讓我的血液發冷,嘣嘣亂跳起來,我感覺到被一種力量拉住,由不得我,使我失控,我的眼睛不聽我的意志的左右,瞪著狼·拉森的眼睛。但是,狼·拉森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眼中的金黃色和跳躍的光亮消失了。眼睛裡的冰冷與灰色又開始閃現,他粗魯地鞠了一躬,轉身離去了。 「我害怕,」她小聲說,顫慄了一下,「我害怕極了。」 我也害怕,我發現她在我心中多麼重要,心裡如一團亂麻;但是,我穩住自己,相當平靜地回答說: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布魯斯特小姐。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感激地淺淺一笑,表示回答,這讓我心跳,而她開始向統艙升降口走下去。 很久很久,我一直站在她離我而去的地方。我迫切需要把自己清理一下,好好考慮一下各種事情變化結果的意義。終於,它來了,愛情來了,可這是我最最始料不及的時候,處於最最禁止的條件下。當然,我的哲學從來都承認愛情召喚遲早會到來,是不可避免的;不過,多年來的讀書養成的沉默,卻令我猝不及防,毫無準備。 現在,愛情到底來了!莫德·布魯斯特!我的記憶閃回到我的書桌上第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我看見就在我面前,彷佛真真切切的,那排薄薄的小冊子放在我書房的書架上。我是多麼歡迎每本小冊子的到來啊!每一年,一本小冊子都會從出版社來到我的書架上,而對我來說每一本就是那一年的開始。它們表示出了一種智慧和精神,而我以同志般的心境接受它們;但是現在它們的位置在我的心裡呢。 我的心嗎?一陣感情的湧動控制了我。我好像站在自己的身外,難以置信地打量我自己。莫德·布魯斯特!漢弗萊·凡·韋登,這條「冷血的魚兒」,這個「不動感情的怪物」,這個「剖析的魔鬼」,查理·弗拉塞斯給了這麼多綽號,現在戀愛了!接下來,沒有靈感也沒有緣由,我的心回想起那個紅皮封面的《名人錄》的小傳,我心下默記起來:「她生於劍橋,現年二十七歲。」隨後我說:「二十七歲,還會是自由之身,愛無定向嗎?」但是我怎麼知道愛無定向呢?一陣新生的妒忌把所有的疑慮都趕走了。毫無疑問,這就是愛情的妒忌了。我吃醋了;因此我掉入愛河了。我熱戀的那個女人就是莫德·布魯斯特。 我,漢弗萊·凡·韋登,陷入情網了!懷疑又開始襲擊我了。不過,不是我害怕愛情,或者我不願意面對愛情。恰恰相反,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達到最高級別的理想主義者,我的哲學總是把愛情尊崇為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人活在世的目的和巔峰,歡樂和幸福的最響亮的高音,生活會為之顫抖,是萬物之中得到大聲喝采的東西,是心靈歡迎和銘記的東西。但是,現在愛情來了我卻不敢相信了。我承受不起這樣美好的福分。愛情太好了,好得令人不敢相信。西蒙茲〔注:英國詩人、文學批評家,支持法國象徵派詩人。〕的詩行在我腦海裡響起: 這麼多年來我彷徨 在女人群中,尋找你。 後來我早已停止了尋找。世界上這件最偉大的事情,我已經認定沒有我的份兒。弗拉塞斯說得很對:我是不大正常的人,一個「不懂感情的怪物」,一個古怪的書蟲子,只會從心靈獲得種種快活的人。儘管我一直被女人成天包圍著,可是我對她們的欣賞僅僅是美學上的,僅此而已。很多次,我真的認為我自己是檻外人,一個和尚一樣的人,在別人身上看見而且理解的那些永恆或者閃過的感情,我一概否定。現在,愛情來了!沒有夢見,沒有預見,但是愛情就是來了。我感到欣喜異常,不能自已,逕自離開統艙升降口,嘴裡念念有詞,默誦著勃朗甯夫人的美麗詩句: 我過去與幻想為伴 卻遠離男男女女, 覺得他們是溫柔的伴侶,卻沒想到 他們能給我演奏出更甜美的樂曲。 然而,這更甜美的音樂卻在我的耳邊演奏起來,因此我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置若罔聞。狼·拉森的聲音在我的耳朵響起來。 「你到底要到那邊去幹什麼?」他追問道。 我迷路一般走到了水手們刷漆的地方,發覺向前走的腳快要踢到油漆桶了我才猛醒過來。 「夢遊呢,還是中暑了——到底怎麼回事兒?」他大聲吼叫道。 「不,消化不良。」我回答說,繼續向前走去,彷佛沒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發生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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