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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二十章

  那天的其餘時間過得相安無事。一陣活力四溢的暴雨把我們澆灌得濕淋淋的,隨後漸漸緩和了。那個四級工程師和三個上油工,和狼·拉森熱烈地爭吵過後,穿戴起了水手箱裡取出的行頭,被安置在獵人們的各種舢板上並且在帆船上值班的活兒,然後收拾好東西向前艙去了。他們邊走邊發洩不滿,可是他們聲音並不高。他們親眼看見了狼·拉森的性格,不免畏懼三分,而且他們在船首樓很快聽到的悲哀的傳聞,把他們身上僅剩的那點反抗精神都嚇回去了。

  布魯斯特小姐——我們從那個工程師那裡聽說了她的名字——沉睡不醒,繼續睡覺。吃晚飯的時候,我請獵人們說話小聲一點,別把她驚醒了;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布魯斯特小姐才露面。我本來的意思是讓她單獨用餐,但是狼·拉森卻橫加干涉。她是誰?她怎麼就不應該在艙室餐桌上用餐,和大家一起生活?狼·拉森這樣責問說。

  不過她來到餐桌旁,倒是帶來一些有趣的東西。獵人們都像蛤蜊一般安靜下來。喬克·霍納和「思謀克」卻不怯場,時不時偷偷看她幾眼,甚至還參加談話。另外四個獵人的眼睛則死死盯著他們的盤子,不停地在咀嚼,而且心事重重,隨著下巴咀嚼的動作,他們的耳朵一拉一扯的,如同許多動物的耳朵一樣在活動。

  狼·拉森一開始沒有多少話說,只是問到他才搭訕幾句。這倒不是他在生人面前害羞。他才不會呢。在他看來,這個女人是一種新的類型,是他過去所知道的種類中截然不同的一種,他感到非常好奇。他在研究她,他的眼睛很少離開她的臉,目光只有隨著她的手和肩膀活動才離開。我也在研究她,儘管維持談話的是我,但是我知道我有點難為情,做不到坦然自若。狼·拉森卻鎮定自若,自身顯得十分自信,沒有什麼東西能擾亂方寸;他在女人面前一點不會膽小退卻,正如他在暴風和戰鬥面前一樣毫無畏懼。

  「我們什麼時候到達橫濱?」她問,向狼·拉森轉過身,直接看著他的眼睛。

  終於,這個問題擺上桌面了。一張張嘴巴停止了咀嚼,一個個耳朵也不動彈了,雖然眼睛還盯著盤子,但是每個人都巴不得聽到這一回答。

  「四個月以後,如果打獵季節結束早,可能三個月以後。」狼·拉森說。

  她吸了一口涼氣,有些結巴地說:「我……我原以為……我聽人家說橫濱只有一天的航程。這……」她停下話來,四下打量餐桌旁圍著的一張張毫無同情的面孔,都死死盯著各自的盤子,「這是不正確的。」她最後說。

  「這個問題呢,你只好和凡·韋登先生商量了,」他回答,一臉惡作劇的怪相對我點一點頭,「凡·韋登先生在正確不正確這樣的問題上,你可以說是權威。可我呢,只是一個水手,看待情況有所不同。你不得已和我們待在一起,可能是運氣差了點,不過我們的確運氣不錯。」

  他笑眯眯地看著她。她的眼睛在他的注視下垂下來,但是她很快就又抬起眼睛,帶著幾分挑釁,看著我。我看出來她目光裡的那個問題:這正確嗎?然而,我已經定下心來,我要扮演的角色必須是和稀泥的,因此我沒有回答。

  「你認為怎麼樣?」她追問道。

  「運氣確實差了點,尤其你在後邊的幾個月裡如果有什麼確定下來的事情無法完成的話。不過,既然你說你到日本是去療養的,那麼我敢向你保證待在『幽靈』號上身體會更加健康的。」

  我看見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憤怒之色,這一次是我把眼睛垂下來了,我覺得在她的注視下我的臉都紅了。這是膽小怕事的表現,可是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凡·韋登先生講話是有權威性的。」狼·拉森大笑起來。

  我點了點頭,而她呢,恢復神態,滿懷期望地等待著。

  「現在他倒是沒有多少好說的了,」狼·拉森接著說,「但是他改變得可是太大了。他剛上船的時候你要是看見他就好了。一副骨瘦如柴的樣子,好可憐的人體標本,你都很難想像出來那是什麼模樣。不是這樣嗎,科爾福特?」

  科爾福特突然讓狼·拉森這樣問到,嚇了一跳,手裡的刀子掉在了地上,不過他對付著對狼·拉森的話表示了肯定。

  「他是靠削馬鈴薯皮和洗刷碗碟得到鍛煉的。對吧,科爾福特?」

  又是一陣表示肯定的嘟噥。

  「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吧。沒錯,他還稱不上所謂的肌肉疙瘩一身,不過他確實長出肌肉了,這比他上船的時候強得多了。還有,他有腿,站得住了。看著現在的樣子你想像不到當初的樣子,不過一開始他真的不能站起來。」

  獵人們都在竊笑,不過她眼睛裡滿含同情地看著我,這對狼·拉森的惡作劇是再好不過的補償。事實上,我手無縛雞之力的時候得到過同情,到現在已經好久沒有得到過了,我因此,而且心甘情願,成為她唯命是聽的奴隸。但是,我對狼·拉森感到氣憤。他是用詆毀的手段向我的男人氣概挑釁,他拿我的兩條腿挑釁,因為他曾聲稱是他幫助我得到了能站立的腿。

  「我也許學會了站在自己的兩腿上,」我回擊說,「不過我還沒有學會用腿站在別人的身上。」

  他傲慢地看著我。「那麼,你的教育才完成了一半。」他冷言冷語地說,向她轉過身去。

  「在『幽靈』號上我們都很好客。凡·韋登先生對此深有體會。我們盡一切努力讓我們的客人感到像回到了家裡,是吧,凡·韋登先生?」

  「包括削馬鈴薯皮和洗刷碗碟,」我回答說,「更別說扭斷同伴們的脖子了。」

  「請你不要從凡·韋登先生那裡得到不真實的印象,」狼·拉森用嘲弄的口氣,急忙打斷我的話,「你會看清楚,布魯斯特小姐,他腰間帶著一把短劍,呃……哦呀……這可是一個船上的長官最不應該攜帶的東西。凡·韋登先生真的值得尊敬——可我應該怎麼說呢?——呃……有時候卻喜歡挑起事端,強硬的手段就在所難免了。他心平氣靜的時候相當講道理,也很公正,現在他就很平靜,他不會否認,就在昨天他還威脅說會要我的命呢。」

  我簡直讓他耍弄得憋死了,我的眼睛裡一定怒火燃燒。他注意到我的樣子了。

  「看看他現在的樣子。他在你面前簡直控制不住自己。他無論如何在女士面前是不習慣的。我和他一起上甲板之前,我不得不把自己武裝起來了。」

  他傷心地搖了搖頭,嘟噥道:「太糟糕了,太糟糕了。」獵人們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些遠洋水手們的聲音在有限的空間裡嗡嗡隆隆的迴響,產生了一種野蠻的效果。整個群體都是野蠻的,而且第一次考慮這個陌生的女人,認識到她在其中是多麼彆扭,因此我也明白了我自己在其中扮演著何等的角色。我瞭解這些人,瞭解他們的精神境界,我自己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過著捕獵海豹的生活,吃著捕獵海豹的伙食,大體上思考著捕獵海豹的念頭,粗糙的面孔,野蠻的狂笑,搖晃的艙室牆壁以及晃動的海燈,我覺得已然見怪不怪了。

  我往一片麵包上抹黃油的當兒,我的眼睛無意中落在了我的手上。指節都脫皮了,明顯在發炎,指頭腫脹起來,指甲縫裡都是黑泥。我覺得脖子上都長起了毛茸茸的細毛,知道我的衣服袖口破爛了,我所穿的藍襯衫的領口上掉了一個扣子。狼·拉森提及的那把短劍插在刀鞘裡,挎在我的腰間呢。匕首別在腰間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如何自然,到現在我還沒有想像過,只是我看著她的眼睛,才明白腰間別把匕首是多麼奇怪,而且有關匕首的一切在她看來也一定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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