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海狼 | 上頁 下頁
三一


  「你知道,」他接著說,彷佛在對相隔半個地球、被他忽略的母親講話,「每年我都打算回家。那還有什麼好寫的呢?不就是一年的時間嗎?可是每年都有事情耽擱了,我沒有回成家。不過現在我是大副了,我到舊金山領到工資也許會有五百塊呢,到時候我乘船繞過合恩角〔注:智利南端的一個海角。〕到達利物浦,這一圈兒可以掙到更多的錢;然後我就從那裡坐船回家。到時候她就不用再幹活兒了。」

  「她還幹活兒嗎?現在還幹嘛?她有多大年紀了?」

  「七十歲的樣子。」他回答說。接著,他誇大其詞地說:「在我們國家,我們從生到死都在幹活兒。我們壽命都很長,就是幹活兒來的。我會活到一百歲的。」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次談話。這些話是我聽他最後說出來的。也許也是他最後所說的話吧。因為走進艙室上床睡覺,我認定睡在下面太憋得慌。那是一個平靜的夜晚。我們脫離了貿易風,「幽靈」號一小時才航行一海浬。於是,我卷起一條毯子和枕頭,夾在我的腋下,上到了甲板上。

  我經過哈裡森和羅經台,這裡位於艙室的頂部,我發現哈裡森這時偏離了航道三度遠。我以為他打瞌睡了,希望他不要因此受到責駡或者更壞的處罰,我跟他搭訕。但是,他沒有打瞌睡。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瞪著前方。他好像感到極度慌亂,一時不能回答我的問話。

  「怎麼回事兒?」我問,「你不舒服嗎?」

  他搖了搖頭,長歎一口氣,彷佛剛剛醒過勁兒來,呼吸正常了。

  「那麼,你該把航線對準才好。」我提醒他。

  他把舵輪柄轉了一下,我看見羅盤面慢慢向北北西搖擺,隨後輕輕晃動幾下穩定住了。

  我把毯子和枕頭重新夾了夾,準備離去,這時有什麼活動的影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向船尾的欄杆望去。一隻強有力的手滴瀝著水,一下子抓住了欄杆。另一隻手在黑暗中也抓住了欄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感到十分疑惑。我會看見黑暗深處上來一個什麼來客呢?不管是什麼人,我知道都是從測程儀線爬上船的。我看見了一個腦袋,頭髮濕漉漉直撅撅,形狀漸顯,接著狼·拉森的眼睛和臉清晰起來,一點不會有錯。他的右邊臉頰有道紅血,是從頭上某處傷口流下來的。

  他一縱身跳進了欄杆裡,站起身子,而且一邊站起來一邊迅速向舵輪邊的人看去,彷佛要確定他的身分,表明在他看來沒有什麼害怕的。海水從他身上往下流淌。滴水的聲響撲撲簌簌的,讓我一時慌了神。他向我走過來,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縮,我看見他的眼睛裡有死亡的殺氣。

  「沒什麼,漢普,」他低聲地說,「大副哪裡去了?」

  我搖了搖頭。

  「約翰森!」他輕輕地叫道,「約翰森!」

  「他在哪裡?」他對哈裡森追問道。

  這個年輕的小夥子好像已經恢復了鎮靜,他不露聲色地回答說,「我不知道,船長。我剛才看見他向前邊去了。」

  「我剛才也向船前走去了。可是,你並沒有看見我從原來的路線返回來。你能說清楚是怎麼回事兒嗎?」

  「你一定是掉下船去了,船長。」

  「我到統艙裡找找他好嗎,船長?」我問道。

  狼·拉森搖了搖頭,「你不會找到他的,漢普。不過你會找到的。來吧,別夾著你的毯子來回走了,把它留在這裡吧。」

  我緊跟在他身後。船中部沒有什麼動靜。

  「這些他媽的獵人,」他評論說,「肥賊大胖,懶得像豬,連四小時值班都站不下來。」

  但是,在船首樓頭上我們發現三個水手在睡覺。他把他們翻轉過來,審視他們的臉。他們是甲板上的值班組,按照船上的慣例,只要風平浪靜,允許值班人員睡覺,但是高級船員、舵手和瞭望員不能睡覺。

  「誰管瞭望?」他追問道。

  「我,船長,」霍爾約克回答道,一個深水水手,聲音裡發出一絲顫抖,「我剛剛閉了一會兒眼睛,船長。我錯了,船長。下回不敢了。」

  「你聽見或看見甲板上發生什麼事兒嗎?」

  「沒有,船長,我……」

  但是狼·拉森鼻子裡厭惡地哼了一聲,轉身離去,留下那個水手不停地揉眼睛,對這麼輕易地放過他大感驚訝。

  「現在,手腳輕一點。」狼·拉森輕聲告誡我說,這時他彎下身子跳進船首樓小艙口,準備下去。

  我跟著他,心裡咚咚跳起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心裡沒底,如同我對已經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一樣。不過,血已經流了,狼·拉森剛才掉下船去,把頭摔破了一個口子,顯然不是他想這樣做的。再說,約翰森不知去向了。

  這是我第一次下船首樓,我今後也不會忘記對它的印象,那是我站在樓梯腳下看見的。它建造在帆船的兩隻船眼之間,呈三角形狀,三面牆邊都有床鋪,雙層的,一共十二個床位。整個地方也不比格拉布街〔注:倫敦一條窮文人居住的街道,現在名為彌爾頓街。——譯者注〕的宿舍大多少,然而十二個船員群居在裡面,吃喝拉撒睡,所有的生活活動都在這裡。我在家裡的臥室不算大,可是能把十幾個同樣大小的船首樓兼容進去,要是再算上天花板的高度,至少可以容納二十個船首樓了。

  這裡面撲鼻酸臭,在搖晃的海燈的暗淡的光線下,我看見牆板上可以利用的地方掛滿了海靴、油布衣褲和衣服,有的乾淨有的肮髒,各種各樣都有。帆船每晃動一下,這些掛物隨著搖擺,刷拉刷拉發出摩擦聲,好像樹木摩擦屋頂和牆壁的聲音。有的地方不斷傳來靴子碰撞牆壁的聲音,過一會兒響一下;雖然這是一個風平浪靜的夜晚,木頭吱吱扭扭的響動一陣接一陣,艙首和艙板從地板下發出了深沉的響聲。

  入睡的人們不在乎這一切。這裡有八個人——兩個人在值班——空氣暖乎乎的,他們呼出的氣味兒很濃,耳邊淨是他們打鼾、歎息和呻吟的噪音,正是動物一樣的人睡覺常有的現象。不過他們都在睡覺嗎?全都在睡覺嗎?還是過去一直在睡覺?這顯然是狼·拉森的疑問——他要找到那些看上去在睡覺、誰沒有睡覺或者誰不久前沒有睡著。他挨個兒查看的樣子讓我想起了薄伽丘〔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作家,代表作品是《十日談》。〕筆下的一則故事。

  他從搖晃的架子上取下那盞海燈,交到我的手裡。然後從右舷的第一個床位上開始檢查。那個床位的上鋪躺著奧夫蒂·奧夫蒂,卡內加人〔注:夏威夷及南洋群島的居民。〕,呱呱叫的水手,同伴們都叫他「奧夫蒂·奧夫蒂」。他仰身躺在床上,呼吸安靜得像一個女人。他的一隻手枕在頭下,另一隻放在毯子上面。狼·拉森把大拇指和食指放在他的手腕上,數他的脈搏跳動。在數數的過程中,這個卡內加人醒來了。他睡得很輕,醒得也很輕。他的身體什麼活動都沒有,靜靜的。只有他的眼睛在活動,睜得大大的,亮亮的,又大又黑,注視著我們的臉,沒有眨眼皮。狼·拉森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別做聲,他的眼睛又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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