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海狼 | 上頁 下頁
二五


  說來很有意思,前兩天晚上,我看見狼·拉森在讀《聖經》,那次開航伊始徒勞地尋找過後,卻在死去的大副的箱子裡找到了一本。我奇怪狼·拉森能從《聖經》裡得到什麼,他從《舊約·傳道書》裡大聲給我朗讀章節。我能感覺出他是沉在他自己的心境,讀給我聽,而他的聲音在這嚴實的艙室裡顯得深沉而悲傷,回音嫋嫋,令我入迷,欲罷不能。他也許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但是他確實知道如何表達書面文字的含義。我現在還能聽清他的聲音,如同我總是聽見他說話一樣,他朗讀的時候聲音裡發出原始陰鬱的顫動:

  我為自己積聚君王的金銀,各省的財寶。我有許多歌唱的男女,有無數的妃嬪,隨心所欲。

  不錯,我強大,勝過任何在耶路撒冷住過的人;並且,我始終大有智慧。

  可是,當我回顧自己的成就,思想所付出的辛勞,我領悟到一切都是空虛,都是捕風:世上的一切都沒有益處。

  因為人人有同樣的命運:不管義人或邪惡人,好人或壞人,虔誠的或不虔誠的,獻祭的或不獻祭的,都是一樣。好人的遭遇並不一定比罪人好;發誓的也不一定比不發誓的好。

  人人的命運相同,這也是太陽底下所發生的一件不幸的事。人活著的日子,心裡充滿邪惡和狂妄;以後都死去了。

  但那還活在活人當中的,總算還有希望;一條活著的狗比一頭死了的獅子好。

  活著的人知道他們會死;已死的人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再也得不到報償;他們完全被遺忘。

  他們的愛、恨和嫉妒都跟著他們一起死。在太陽底下所發生的事永遠不再有他們的份。

  「你說得好啊,漢普,」他說,把書合在手指上,看著我,「這位傳教者是耶路撒冷以色列的國王,他所思考的和我思考的一樣。你稱我是悲觀主義者。這書裡的悲觀情緒難道不是最黑暗的嗎?——他說,『都是空虛,都是捕風。』『世上的一切都沒有益處。』『人人的命運相同。』不論傻瓜還是智者,乾淨的還是不乾淨的,罪人還是聖人,都要死掉的,是一件邪惡的事情。因為這位傳教者熱愛生命,不想死掉,就說,『一條活著的狗比一頭死了的獅子好。』他喜歡空虛和煩惱,勝過墳墓裡的沉寂和紋絲不動。我也是這樣的。爬行無異於豬玀般的生活;但是停止爬行,成為泥土和石頭,是不堪設想的。這對我身上的生命是可惡的,生命的本質是活動,活動的力量,活動力量的意識。生命本身是難以滿足的,但是展望到死亡的影子,那就更加難以滿足了。」

  「你比歐馬爾〔注:歐馬爾·海亞姆,譯莪默,波斯詩人、數學家和天文學家。以四行詩著稱,著有《魯拜集》。〕還糟糕,」我說,「他,經歷了因襲的青年時代的痛苦,至少發現了滿足,把他的唯物論轉化成了快活的東西。」

  「誰是歐馬爾?」狼·拉森問道,這下我那天便沒有再幹別的活兒,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還沒有。

  他逮住什麼讀什麼,從來沒有機會讀到《魯拜集》,這對他來說好像發現了一件了不起的寶貝。我還記得很多,可能有那些四行詩的三分之二吧,我對付著把其餘的部分補上,也沒有費多大勁兒。我們倆對每節詩都要討論好幾個小時,我看出來他讀懂了詩裡表示遺憾的悲歎,還有一種反叛,這點我一輩子都難以發現。我可能是用一種特定的歡樂韻律背誦下來的,因為——他的記憶力很好,念過兩遍,更多的時候是讀第一遍,他就把一節四行詩記到心裡去了——他背誦同樣的詩行,在詩行中投入了一種不安的、激情的反叛情緒,幾乎令人信服不已。

  我對他可能最喜歡哪一首四行詩很感興趣,他於是點出來那首一瞬間的激怒而產生的詩,我沒有感到意外,因為這首詩和波斯自鳴得意的哲學和真切的生活法規是格格不入的——

  什麼,不要問,從哪裡急忙趕到這裡?
  而且,不要問,從這裡匆匆趕往哪裡!
  啊,一杯接一杯飲下這遭禁的好酒,
  一定淹沒了那種驕橫傲慢的記憶!

  「太好了!」狼·拉森大聲叫喊起來,「太好了!這就是關鍵的音符。驕橫傲慢!他再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詞兒了。」

  我又是反對又是否認,但是沒有用處。他極力爭辯,把我淹沒了,壓倒了。

  「如果不是驕橫傲慢,那倒不是生命的造化了。生命認識到它一定會中止生活下去的時候,它總是會反抗的。它不得不走這一步棋。那位傳教者發現生命和生命的勞作都是空虛的,都是煩惱的,是一件邪惡的事情;然而死亡,人死了便不再能夠表現出虛榮和煩惱,他認識到是一件更加邪惡的事情。一章又一章地讀過去,他為人人都會遭受的這一件事情感到心焦。歐馬爾是這樣,我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哪怕是你,因為眼看廚子對你磨刀霍霍你就對死亡開始反抗了。你害怕死;你身上的生命,組成你的生命,比你更加了不起的生命,不想讓你死掉。你談到過不朽的本能。我談到了生活的本能,生活的本能就是活下去,當死亡隱約地越靠越近,越來越大,生活的本能就主宰所謂的不朽的本能。生活的本能主宰了你身上的不朽本能(你無法否定這點),因為一個瘋狂的倫敦佬廚子磨刀霍霍。

  「你現在還害怕他。你害怕我。你無法否定這點。如果我一把卡住你的脖子,就這樣」——他的手比畫在我的喉嚨,我呼吸馬上沒有了——「生生地把你的生命從你身上擠壓出去,就這樣,就這樣,你的不朽本能將會忽明忽暗地暗淡下去,而你的生命本能在渴求生命,將會潑刺刺活躍起來,你會掙扎,拯救自己。嗯?我在你的眼睛裡看見了死亡的懼怕。你舉起手臂在空中舞動。你使出渾身解數,傾盡全力生活下去。你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卻力量輕軟,像一隻蝴蝶落在那裡。你的胸膛一起一伏,你的舌頭伸了出來,你的皮膚漸漸變青,你的眼睛遊移不定,你一直在呼喊『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你只是此時此地在呼喊活下去,以後就呼喊不出來了。你懷疑你的不朽吧,嗯?哈哈!哈哈!你對不朽沒有把握了吧。你會抓不住它的。生命這東西,只有你實實在在享有它,它才是真實的。啊,生命,變得暗淡下來,越來越黑。它就是死亡的黑暗,生存的終止,感覺的終止,活動的終止,正在向你靠攏,降臨到你身上,在你身邊崛起。你的眼睛在下沉。你的眼睛或明或滅。我的聲音聽起來微弱而遙遠。你看不見我的臉。你仍然在我的緊握中掙扎。你的兩條腿徒勞踢騰。你的身體像蛇一樣緊縮起來,擰成疙瘩。你的胸膛在起伏,上氣不接下氣。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我聽不見下面說什麼了。知覺被他活靈活現地描述出來的黑暗淹沒了,而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地板上,他在吸雪茄,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眼睛裡還是以往熟悉的那種好奇的目光。

  「呃,我讓你相信我的話了嗎?」他追問道,「來吧,喝點這個。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我在地板上搖了搖頭,表示否定,「你的爭辯太……呃……太霸道了。」我對付著一個詞兒一個詞兒往外說,每說一個詞兒喉嚨都疼痛難忍。

  「你用不了半個小時就沒事兒了,」他要我放心說,「我向你保證,我今後不會再使用肉體來說明問題了。快站起來吧。你可以坐在椅子上。」

  我不過是這個魔鬼手中的一個玩具,歐馬爾和那個傳教者的討論接著進行。那天夜裡我們討論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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