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海狼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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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廚子大聲嚷嚷說他要輸得像一個紳士,把最後的一筆錢拿來下注,輸了個精光。隨後他雙手抱頭大哭起來。狼·拉森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彷佛要好好探索他一番,將他活體解剖,後來卻改變主意,好像從以前的結論來看,這個東西並沒有什麼好探索的。 「漢普,」他對我說,口氣相當和藹,「做點好事兒,扶著馬格利奇先生的胳膊,幫他走上甲板去。他感覺很不舒服了。」 「而且告訴約翰森給他兜頭澆上幾桶鹹海水。」他補充說,只是在我耳朵邊悄悄叮囑一下。 我把馬格利奇先生留在甲板上,交到了兩名咧嘴壞笑的水手手裡,因為已經吩咐他們怎麼處理廚子了。馬格利奇先生昏昏欲睡之際還噴著酒氣說他是一個紳士的兒子。但是,我走下升降口的樓梯去清理餐桌時,第一桶海水澆在了廚子的身上。 狼·拉森在數他贏得的錢。 「正好一百八十五塊,」他大聲說,「和我所想到的一點不錯。這窮鬼上船的時候身無分文。」 「可你到手的錢是我的,船長。」我鼓起勇氣說。 他恩賜了我一個戲弄的微笑,「漢普,我過去學過一點語法,我認為你說話的時態搞錯了。你不應該說『是我的』,應該說『過去是我的』。」 「這不是語法問題,而是倫理問題。」我回答說。 他過了大約一分鐘才又說。 「你知道嗎,漢普,」他說,語氣緩慢卻非常嚴肅,顯然有一種難以界定的悲哀情緒。「這可是我第一次從一個人口裡聽到『倫理』這個詞兒。你和我是這艘船上僅有的兩個懂得這個詞兒的含義的人吶。」 「我生命中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又停頓一會兒接著說,「我夢想我能有朝一日和使用這樣的語言的人說說話,可以把我出生的地位抬高,和談論倫理這樣的東西的人交談,打成一片。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有人說出這個字音來。不過這都是題外話,因為你錯了。這不是語法問題,也不是倫理問題,而是事實。」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說,「事實就是你把錢弄到手裡了。」 他的臉明亮起來。他好像對我的領悟力感到高興。 「不過這樣說是回避了真正的問題,」我接著說,「那就是正確與否的問題。」 「啊,」他聲明說,把嘴狠狠地咧向一邊,「我看你仍然相信正確與錯誤這樣的東西。」 「難道你不相信嗎?一點都不相信嗎?」我追問道。 「一點也不相信。強大就是正確,強者王侯敗者賊。軟弱就是錯誤,一個人變得強大就是善行,一個人變得軟弱就是惡行,這樣的說法好是好,可是還是不夠帶勁兒;說法應該更貼切一點:一個人變得強大是痛快的,因為強大有利可圖;一個人變得軟弱是痛苦的,因為軟弱會受欺負。眼前就是現成例子,佔有了這筆錢是一件痛快的事情。一個人佔有它是善行。既然有能力佔有它,我要是拱手送給你,放棄佔有它的痛快,那我就委屈了我自己,愧對了我這條生命。」 「可是你佔有了它,就愧對了我啊。」我反對說。 「才不是呢,一個人是不能愧對另一個人的,他只能愧對自己。在我看來,只要我想到別人的利益,我就總會幹錯事情。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兩塊酵母拼命相互吞食,怎麼會有你愧對我我愧對你的問題?酵母天生就是要拼命吞食對方,拼命不讓對方吞食。它們一旦違反了這個規則,那麼它們就是在犯罪了。」 「這麼說,你不相信利他主義了?」我問道。 他聽到這個詞的樣子,好像聽一個熟悉的鈴聲,不過他還是仔細想了想,「讓我看看,利他主義就是某種合作吧,對嗎?」 「喔,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有些聯繫的,」我回答說,對這時候他表現出來的用詞不當,並不感到奇怪;像他的知識一樣,他的詞匯是通過自修和自學得來的,沒有人指導過他的學習,他思考多,說話少甚至根本不說,「利他的行為呢,是一種為別人的福利操勞的行為。利他主義就是不處處為自己打算,和處處為自己打算正好相反,因為後者就是自私。」 他點了點頭:「啊,是的,我現在記起來了。我在讀史賓塞〔注:赫伯特·史賓塞,英國社會學家和哲學家,實證論的主要代表。〕的時候碰到過這個詞兒。」 「史賓塞!」我驚叫道,「你讀過他的書嗎?」 「讀的不是很多,」他承認說,「我弄明白許多《第一原理》,可是他的《生物學》卻讓我甘拜下風,而他的《心理學》乾脆讓我好幾天如墜雲霧之中。說老實話,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探討些什麼。我認為是我這方面智商低下的結果,但是後來我認為是準備不足的緣故。我沒有相當的基礎。只有史賓塞和我自己知道我埋頭鑽研了多少。但是,我在他的《社會學原理》上學到了一些東西。正是在這個領域我碰到了『利他主義』這個詞兒,我現在記起來它是如何使用的。」 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這個人能夠從這樣的作品裡得到知識。我記得很清楚,史賓塞把利他主義視為自己理想的最高行為的必要條件。狼·拉森,很顯然,已經把這位偉大哲學家的教誨篩選過了,根據他自己的需要和要求進行捨棄和挑選。 「你還碰到過什麼別的東西嗎?」我問道。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來,竭盡腦力,恰如其分地表達他從來沒有用語言表述過的思想。我感到精神占了上風。我正在探索他的靈魂內涵,如同他在進行探索別人的靈魂內涵的實踐。我在探索處女領地。一個奇特、非常奇特的領地,現在這個領地正在我的眼前展開。 「長話短說吧,」他開口道,「史賓塞提出了這樣的東西:首先,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利益而行動——這樣做就會變得道德,變得良善。其次,他必須為他的孩子的利益而行動。其三,他必須為他的種族而行動。」 「而最高的,最好的,正確的行為,」我插話說,「就是那種同時給本人、給他的兒女和他的種族帶來利益的行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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