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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我不贊成這個,」他回答說,「也看不到這樣做的必要性,也不合乎常識。我把種族和兒女分割出來了。我不會為他們犧牲任何東西。那都是些爛污泥,兒女情長的東西,你必須自己看明白,至少對一個不相信永恆生命的人是這樣的。我面前擺著不朽,利他主義就會是一檔有利可圖的事業。我可以把我的靈魂提升到各種高度。但是,我面前只有死亡而沒有任何永生的東西,沒有東西給這種叫做生命的爬行和蠕動的酵母一種短暫的魔力,啊,那麼我付出的任何犧牲的行為都是不道德的。任何令我失去爬行和蠕動能力的犧牲都是愚蠢的——不僅僅是愚蠢的,因為這種行為對我有愧,是一件邪惡的東西。如果我要從酵素裡獲得最多的東西,那我一定不能失去爬行和蠕動的能力。落到我頭上的永遠不活動,不會當我是酵母而且有爬行能力時,因為種種犧牲和無私,變得更柔和或者更堅硬。」

  〔①原文the eternal mavelesswxs,指死亡。為了和這個詞相一致,整個句子都寫得比較繞,實際含義是:不管生前做了多少好事,死就是死了,沒有什麼區別。〕

  「那麼你是一個個人主義者,唯物主義者,以此推論,是一個享樂主義者。」

  「一串大詞兒,」他微笑起來,「不過一個享樂主義者又是什麼呢?」

  我把享樂主義者定義說出來後他點了點頭。

  「這麼說,」我接著說,「只要私利可能摻雜其間,你就是一個靠不住的人了?」

  「現在你終於開始明白了。」他說,精神更足了。

  「你是一個在任何事上都沒有所謂道德的人嗎?」

  「正是。」

  「一個總是讓人害怕的人……」

  「說得恰如其分。」

  「如同害怕蛇,害怕老虎,害怕鯊魚一樣嗎?」

  「現在你瞭解我了,」他說,「你現在對我的瞭解和別人對我的總體瞭解一樣了。別人都叫我『狼』。」

  「你就是一種怪物,」我斗膽說,「一個凱列班,總在惦記塞提柏斯〔注:莎士比亞《暴風雨》裡的兩個人物。〕,他在閒暇的時間裡像你一樣捉摸事兒,念頭怪誕,想入非非。」

  對於這一隱喻,他的眉頭鎖緊了。他沒有聽明白,我馬上看出來他不知道這首詩。

  「我正在閱讀勃朗寧,」他承認說,「相當難懂。我啃動不了多少,照這情形,我端不起這個架子了。」

  為了避免麻煩,我說我去他的睡艙拿來那本書,把《凱列班》朗讀一下。他一下子高興起來。這是一種推理的原始方式,是觀察他完全理解的事情的好途徑。他一次又一次打斷朗讀,又是評論又是批評。我朗讀完了,他又讓我朗讀了一遍,然後是第三遍。我們開始談論起來——哲學、科學、進化論和宗教。他暴露了一個自學的人會有的種種偏差偏誤,不過必須承認他具有原始心智的那種牢靠和直接。他推理的直截了當就是力量,他的唯物論要比查理·弗拉塞斯晦澀的複雜的唯物論更有強制力。不是我——一個得到肯定的而且如弗拉塞斯結論的,一個氣質性的理想主義者——感到了什麼強制力;是狼·拉森用一種令人尊敬卻難以相信的活力,暴風雨般衝擊我的信仰的最後要塞。

  時間在流淌。晚餐在即可是餐桌還沒有擺放好。我開始坐立不安,心裡著急,這時候托馬斯·馬格利奇從升降口往下張望,臉色蒼白而充滿怒氣,我準備去幹我的活兒。但是,狼·拉森對他喊叫起來——

  「廚子,你今晚勤快一點吧。我和漢普有事要說,沒有他在場你會幹得更好的。」

  破例的事情又做出來了。那天夜裡,我和船長以及獵人們坐在餐桌邊,托馬斯·馬格利奇在一旁伺候我們,隨後又把碗碟洗了——狼·拉森行為古怪,像凱列班的情緒,我預計這種情緒會給我帶來麻煩的。在餐桌上用餐的同時,我們說啊說啊,獵人們聽得都不耐煩了,因為他們一個字也聽不懂。

  第九章

  休息了三天,休息了幸福的三天,我一直和狼·拉森在一起,在艙室餐桌旁用餐,別的什麼事情都不幹,只是討論生命、文學和宇宙,托馬斯·馬格利奇總是氣鼓鼓惡狠狠的,幹我那份活兒,還得幹他自己那份活兒。

  「隨時警惕,別說我沒有提醒過你。」狼·拉森忙於平息獵人之間的一場糾紛,我在甲板上享受到了難得的半小時空閒,劉易斯湊過來警告我。

  「你說不清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情,」劉易斯接著說,因他看出來我想得到更加確定的信息,「這個人像氣流和水流一樣不可捉摸。你總也猜不到他下一步會幹什麼。正當你以為你瞭解他了,要與他順風順水地同舟共濟,他卻突然原地打轉,死命衝撞過來,嗷嗷叫著撲在你身上,把你順風順水的風帆撕得粉碎。」

  這樣一來,劉易斯預言的不測風雲突然襲擊到我頭上,我倒是一點不覺得驚訝了。我們一直在進行一場熱烈的討論——當然是關於生命的——我呢,膽子不覺放肆起來,對狼·拉森的以及狼·拉森的生命直言相告,肆意指責。實際上,我是在對他進行活體解剖,把他的靈魂內容翻過來翻過去,挑剔而徹底,如同他習慣對別人活體解剖一樣。我說話一針見血,這也許是我的一個弱點;但是我把一切束縛都棄之不顧,只是又砍又殺,終於讓他整個人咆哮起來。他那被太陽曬成紫銅色的面孔因為生氣變得鐵青,兩隻眼睛直冒火焰。眼睛裡沒有了清澈和清醒,只有一個瘋子的那種可怕的怒氣。我這下在他身上看見了那只野狼,一隻發瘋的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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