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海狼 | 上頁 下頁


  我過去一直以為海上的葬禮是一件非常莊重和肅穆的事情,但是眼前這次葬禮無論如何讓我的想法破滅了。一個獵人,一個同伴都叫他「思謀克」〔注:原文為smoke,吸煙的意思。〕的黑眼睛小個子男子正在講故事,張口閉口夾雜一些詛咒和髒話;這群獵人時刻都會縱聲大笑,在我聽來像群狼嗥叫或者地獄看門狗狂吠。水手們吵吵嚷嚷地走到船尾,有些在下艙值班的揉著眼睛驅趕睡意,大家都在小聲地說話。他們的臉上流露出一種不祥的不耐煩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們不喜歡看到在這樣一位船長帶領下出航,一開始就這樣不吉利。他們時不時偷看狼·拉森一眼,我看得出來他們對這個人憂心忡忡。

  狼·拉森走到艙口蓋板旁,大家脫下帽子。我把他們看了一遍——二十個人,算上我和舵輪邊的那個人,總共二十二個人:我好奇不安地打量四周是可原諒的,因為看起來我的命運將要與他們被禁閉在這個漂浮的小世界上,我不知道要打發多少個星期甚至多少個月份才能到頭。這些水手主要是英國人和斯堪地納維亞人,他們的臉上都是那種沉重的呆鈍的模樣。獵人們的樣子卻不同,面孔更強壯,更生動,線條更生硬,毫無節制的熱情流露出來。說來奇怪,我立即注意到,狼·拉森的相貌裡沒有這樣邪惡的印痕。他的相貌一點看不出邪惡的東西。的確,臉上線條清晰,但是線條充滿決斷,堅定有力。他的樣子看起來反倒坦率,開朗,而且那種坦率和開朗又因為臉面刮得乾淨更加明顯。我簡直不能相信——直到第二件大事發生——這張男人的臉就是他剛才在船艙打雜工面前兇神惡煞的樣子。

  就在他開口講話的時候,海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吹來,把船舷吹得倒向一邊。風在索具中嗚嗚作響,像一支野調無腔的歌兒。一部分獵人焦急地看著高處。背風的那側,就是那個死人所在的一側,已經傾倒進海裡了,隨著帆船從海水裡浮起,船身直立,海水便會從甲板上沖過,淹過我們的鞋面,把我們打濕。一陣大雨朝我們襲來,每一點雨水像冰雹一樣打得生疼。陣雨過後,狼·拉森開始講話,沒有戴帽的海員們隨著甲板的起落,一起晃來晃去。

  「我只記得葬禮的一部分,」他說,「那就是『身體應該拋進海裡』。那麼,把它拋進去吧。」

  他講到這裡便不再講下去了。海員們抬起艙口蓋板,看上去有些惶恐,迷糊,毫無疑問是因為葬禮過於簡短了。他對船員大發雷霆。

  「把那頭抬起來,該死的!你們到底怎麼回事兒?」

  他們把艙口蓋板的一頭抬起來,手忙腳亂可憐巴巴的樣子,那個死人兩腳在前落進了海裡,像一隻狗落入水中一樣。他腳上的那袋煤把他墜落下去了。他去了。

  「約翰森,」狼·拉森輕快地和新大副說,「全體船員都在場,讓他們先在甲板上待著。把中桅帆和三角帆收起來,好好迭一下處理停當。我們要趕上東南風暴了。還是把三角帆和主帆卷起來為好,趁著你們都在這裡。」

  甲板上一時間忙亂起來,約翰森大聲下達命令,船員們把各種船索該拉的拉,該放的放——這一切在一個陸地上生活的人看來,自然是亂糟糟一團。但是,特別讓我難忘的是混亂中的那種無動於衷的情緒。那個死人只是一個插曲,縫在帆布裡,綁了一袋煤,一個丟棄事件,已經成為過去,船還要行進,還要工作下去。誰都無動於衷。獵人們聽著「思謀克」的新故事哈哈大笑;船員在收放船索,兩個海員爬到了桅杆高處;狼·拉森在根據風向觀看天空;那個死人,因為放縱而死,草草地被埋葬了,沉入了大海,沉入大海深處——

  接下來,大海的殘忍,大海的無情和威嚴,一下子湧到了我腦海裡。生命已經變得廉價和俗麗,成了一件卑鄙和難以表達的東西,一種沒有靈魂的攪動的淤泥和黏土。我走向迎風的船欄一側,距離支桅索不遠,越過荒涼的沫花飛濺的海浪,注視著那些低矮的霧丘,它們把舊金山和加利福尼亞海岸擋住了。風雨交加的暴風一會兒一陣,我很難看得見那場海霧了。這艘陌生的船隻,還有船上可怕的船員,被大風和大海威逼著,不停地顛簸行駛,徑直向西南開去,開進了浩淼而孤寂的太平洋水域。

  第四章

  我盡力適應我面臨的新環境,接下來在這艘獵捕海豹的帆船「幽靈」號上,恥辱和痛苦便是我的家常便飯了。那個廚子,船員稱他「醫生」,獵人們叫他「湯米」,狼·拉森直呼他「廚子」,搖身一變,成了另一個人。我的身分不同了,這下他看人下菜碟,對待我不一樣了。他過去奴顏婢膝,討好應承,現在卻頤指氣使,沒事找事。沒錯,我不再是那個風度翩翩的紳士,像女人一樣細皮嫩肉,眼下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不值分文的船艙打雜工了。

  他甚是荒唐,非要我稱呼他馬格利奇先生,他給我派活兒的舉止和做派讓我無法忍受。除了我在船艙裡的活兒,就是清理四間窄小的單間臥艙,還應該在廚房裡給他當下手,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削馬鈴薯、洗刷油膩的飯鍋之類的活兒,這在他眼裡變成了沒完沒了地挖苦的根源。他根本不把我這個人放在心上,確切點說,根本不把我的生命和過去習以為常的東西放在心上。這是他欣然對我採取的態度的一部分;我坦率地說,那天還沒有過完,我便對他恨之入骨,種種厭惡的情感是我有生以來對任何人都從來沒有過的。

  這第一天讓我尤其難以熬過去,實際情況是「幽靈」號一直在收縮帆篷(像這樣的行話我是後來才明白的),以便穿過馬格利奇先生所說的「怒吼的東南大風」。五點半,在他的指揮下,我把餐桌搬到船艙裡,把風浪天使用的大碟子擺上,然後把茶和熟食從廚房弄過去。在這方面,我忍不住要說一些在海上生活的最初的經歷。

  「看清楚了,要不你會淹死的。」馬格利奇先生及時提醒說,這時我一隻手拿著茶壺,另一條胳膊的腋下夾著幾條新烤的麵包,正要走出廚房。一個獵人名叫亨德森,高高的個子,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這時從統艙(獵人們這樣戲稱他們在船中部睡覺的地方)向船尾走去。狼·拉森在船尾樓上,吸著一直叼在嘴邊的雪茄。

  「它要來了。趕快躲開!」廚子喊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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