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海狼 | 上頁 下頁


  我一下子站住了,根本不知道什麼要來了,只看見廚房門砰地關上了。接著我看見亨德森像瘋子一樣跳向主船索,從內側蹭蹭往上爬,眨眼工夫他的腳就比我的頭高出去一大截。我還看見一排大浪,打著滾兒冒著白沫,高吊在船欄的上方。我就在這浪頭的下面。我的腦子沒有馬上反應過來,一切都發生得那麼新鮮,那麼古怪。我只知道我處境不妙,可是僅此而已。我一動不動地站著,一時不知所措。這時,狼·拉森從船尾樓大聲喊道:

  「趕快抓住點什麼,你……你漢普〔注:Humphrey,船長只叫了半個英文字。〕!」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我跳向船索那邊,希望可以抓住船索,可是那個大浪頭向我劈頭蓋臉地打下來了。此後又發生了什麼,簡直成了一鍋粥。我置身大水下面,喘不過氣來,快把我淹死了。我兩腳不聽使喚,打了一個滾兒又一個滾兒,早不知道滾到了哪裡。好幾次,我撞在了很硬的物體上,有一次結結實實地把我的右膝蓋碰壞了。然後,大水好像突然退去了,我又可以在自由的空氣裡呼吸了。我剛才被大水沖到了廚房前邊,繞過統艙升降口扶梯,從上風船側滾到了船尾排水口。我的膝蓋受了傷,疼痛不已。我無法把全身的重量壓在上面,或者,至少我覺得我不能把身體重量壓在上面;我確切感覺到我的腿折了。但是,廚子就在我身後,從處於下風的廚房門口大聲喊叫:

  「喂,說你呢!你不能一整夜都躺在那裡吧!茶壺哪裡去了?扔進海裡去了吧?要是你的脖子摔斷了,那才是活該呢!」

  我掙扎著站了起來。那把大茶壺倒是還在我的手裡。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廚房前,把茶壺遞給他。但是,他大發脾氣,氣勢洶洶,不知是真的還是裝出來的。

  「你要不是一個笨蛋算我瞎眼。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到底能幹什麼?嗯?你到底能幹什麼?連一壺茶都送不到船尾,非把茶水灑了才高興。這下我又得再燒一壺了吧。」

  「你還好意思哭泣嗎?」他又向我撒氣,火氣更大了,「就是因為你碰了一下你可憐的小腿,媽媽的可憐的小乖乖。」

  我沒有哭泣,不過我的臉也許很難看,疼得面目全非了。但是,我強打起我的所有精神,咬緊牙關,從廚房到船艙一瘸一拐地跑前跑後,沒有再遭受橫禍。這次飛來橫禍讓我得到了兩樣東西:一條腿膝蓋受傷,穿褲子脫褲子都很困難,我因此吃了幾個月苦頭;另一樣東西是「漢普」這個名字,這是狼·拉森站在船尾樓叫出來的。從此以後,船前和船後,我便只叫這個名字了,直到這種叫法成了我思考過程的一部分,我聽到它就知道是我自己,認為我本人就是「漢普」,彷佛「漢普」原本就是我,從來就是我。

  這可不是件輕鬆的工作,在船艙餐桌邊伺候人,分別坐著狼·拉森、約翰森和六個獵人。首先是船艙很小,我不得不繞著圈兒伺候人,可這帆船顛簸搖晃得很厲害,這讓我活動起來更加困難。但是,最讓我難以接受的是我盡心伺候這些人,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同情我。我隔著褲子都摸得出來我的膝蓋腫起來,越腫越大,我疼得難以忍受,都快暈過去了。在船艙鏡子裡,我能瞥見我的臉,白森森的很嚇人,因為疼痛變了形狀。所有的人一定看出了我的慘狀,可是沒有說句同情的話,或者多看幾眼,後來狼·拉森在我洗碗時跟我說話,我對他簡直感激不盡了:

  「別為這樣的小事情煩惱。你會慢慢習慣這些事情的。你也許會瘸些日子,可是因此你會把路走得更穩當呢。」

  「這也許就是你們所謂的悖論吧,對不對?」他找補一句說。

  我點頭稱是,照例回答說:「是的,船長。」他聽了好像很滿意的樣子。

  「看樣子你懂得一些文學上的事情吧?嗯?好啊。等有工夫了,我來和你交流交流。」

  接下來,他沒有再跟我說什麼,轉身上了甲板。

  那天夜裡,我總算把沒完沒了的工作幹完後,我根據安排在統艙裡睡覺,在那裡整理出一張多餘的床。我很高興終於擺脫了廚子那副可惡的嘴臉,可以隨便走一走了。令我吃驚的是,我身上的衣服已經幹了,還好像沒有得感冒的跡象,白天被大浪澆得透濕,「馬丁內斯」號沉沒在水裡跑了那麼長時間,都沒有引發感冒。在平常的情況下,經過這樣一頓折騰,我早就躺在床上,讓訓練有素的護士來伺候了。

  但是,我的膝蓋把我折騰得夠嗆。根據我掌握的情況,由於腫脹很厲害,膝蓋頭好像都翹起邊緣兒了。我坐在床上檢查膝蓋(六個獵人都住在這統艙,吞雲吐霧,大聲喧嘩),亨德森不經意地看了一眼。

  「看樣子很糟糕,」他評論說,「往上邊捆一塊破布,會好起來的。」

  這就是最仁義的話了;在陸地上,我一準會仰身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有一位外科醫生悉心照料,嚴格按照醫生的話去做,好好休息。然而,我必須對這些人說句公道話。他們對我的痛苦漠不關心,可是一旦他們中間有誰遭罪了,他們對自己也一樣漠不關心。我相信,這種態度首先是因為習慣造成的;其次是他們根本上就不怎麼敏感。我完全相信,一個身體素質高度敏感的人,受了這樣的創傷,會比他們多受兩三倍的痛苦呢。

  儘管我累了——實際上是筋疲力盡了——可是我的膝蓋疼得要命,我睡不著。我只能強忍疼痛,不敢大聲呻吟。要是在家裡,我一準會大喊大叫,發洩痛苦;但是在這種苟且活下去的新環境裡,似乎只能像野人一樣強忍下去。如同野人一樣,這些人的態度在重大事情上能忍受痛苦,在小事情上卻像孩子一樣。我記得,在後來的航行中,看見科夫特——也是一個獵人——把手指砸成了肉醬廢掉了;可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臉上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然而,同是這個人,我不止一次看見他在區區小事上大發雷霆。

  他現在正是這樣,叫喊,咆哮,胳膊揮來揮去,像一個惡魔一樣詛咒,只是因為在和另一個獵人爭論小海豹是不是天生就會游泳。他認為小海豹天生會游泳,一生下來就會游泳。另一個獵人,拉蒂默,一個乾瘦的像美國佬的傢伙,卻認為小海豹在陸地上出生,原因就是不會游泳,牠們的母親不得已教牠們游泳,好比鳥兒不得已教牠們的小兒小女飛翔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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