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海狼 | 上頁 下頁


  無需再多說,至少對我的朋友們無需多說,我震驚的樣子了。各種詛咒和污言穢語,我總是極為反感的。我感覺到一種無奈的傷感,心下沉甸甸的,說得更準確一點,是一陣眩暈。在我看來,死亡一向都以肅穆和尊嚴來對待。死亡發生得平和,喪禮舉辦得神聖。然而,死亡的更肮髒更可怕的方面,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算領教過了。如同我說過的,我可以欣賞狼·拉森嘴裡說出來的那種讓人膽戰心驚的謾駡的力量,但是我感到了難以言說的震驚。那種滔滔不絕的詛咒足以讓那具屍首的面孔面目全非。如果那把濕淋淋的黑鬍子已被燒得吱吱響,直上起打卷兒,接著冒煙並且燃燒起來,那麼我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然而那個死人卻聽之任之了。他一直面帶那種冷笑,透出一種諷刺的幽默,一種玩世不恭的嘲笑和蔑視。他才是這場鬧劇的主人。

  第三章

  狼·拉森突然閉口不罵了,如同他開罵一樣始料不及。他把雪茄重新點上,環顧一下四周。他的眼睛正好落在了那個廚子身上。

  「喂,廚子嗎?」他開口道,口氣有點討好卻冷冷的,像鋼鐵一樣堅硬。

  「是的,船長。」廚子迫不及待地應聲回答,露出那種自得其樂畢恭畢敬的奴才樣兒。

  「你不覺得你把自己脖子伸得過於長了點嗎?你知道,那樣對身體不好。大副死了,這下我可不能讓你也一命嗚呼了。你必須對你的身體非常、非常的在意啊,廚子。明白嗎?」

  最後的這句問話,和前邊說話的那種平穩形成鮮明對照,脫口而出,像鞭子一樣抽了一下。那廚子聽了嚇得一哆嗦。

  「知道,船長。」他唯唯諾諾地回答一聲,那顆令人不快的腦袋縮進了廚房裡。

  這種劈頭蓋腦的呵斥,只是針對廚子的,因此別的船員樂得漠不關心,各自做著手頭的事情。不過,有幾個人在廚房和艙口之間的升降口旁邊閑遛,看樣子不像是水手,仍然在小聲地互相交談。這些人,我後來瞭解到,是獵人,就是射殺海豹的人,一群比普通的水手更有教養的人。

  「約翰森!」狼·拉森叫道。一個水手立即站出來,很聽話的樣子,「快去拿上你的掌皮〔注:縫帆布時當作頂針用。〕和針,把那個傢伙縫起來。你在帆布庫裡可以找到一些舊帆布。對付著幹吧。」

  「我往他的腳上罩些什麼呢,船長?」那個船員按規矩說了「是,是,船長」之後,問道。

  「我們會想到這個的,」狼·拉森回答道,隨後扯高嗓子叫喊道:「廚子!」

  托馬斯·馬格利奇一下子跳出來,像一隻玩偶匣裡的小人兒一樣。

  「到船艙下邊裝一袋子煤去。」

  「你們各位誰有《聖經》和祈禱書嗎?」這是船長的第二個要求,是沖著那些在升降口旁邊閑遛的人發問的。

  他們都搖搖頭,有人趁機說了一句笑話,可我沒有聽清楚,不過引起在場的人一陣大笑。

  狼·拉森又沖著水手們把這個要求問了一遍。《聖經》和祈禱書好像成了稀罕對象,不過有一個水手主動提出來去下艙問一下值班的,不一會兒返回來,說下邊也沒人有。

  船長聳了聳兩肩,「那麼我們只好把他扔下海去,用不著多說廢話了,除非我們這位像牧師樣子的海裡逃生的人,背誦一些話舉行這次海葬了。」

  說話的當兒,他突然轉過身來,面對著我。

  「你是一個傳教士,對嗎?」他問道。

  那些獵人——總共六個人——都轉身對著我一個人,看著我。我手足無措,知道我像一個稻草人一樣站在那裡。我的樣子引起了一陣大笑——笑得非常放肆,絲毫沒有因為那個死者躺在甲板上,在我們面前冷笑,而有所收斂和輕柔;那是一種粗俗、刺耳與放浪的大笑,如同大海本身一樣;這種笑聲來自粗俗的情感和愚鈍的感覺,來自既不懂禮貌也不懂風度的天性。

  狼·拉森並沒有笑,不過他那兩隻灰色的眼睛出現了一點快活的閃光;這時候,向他跟前邁了一步,我得到了這個人的第一次印象,不包括他的身體和我聽見他剛才滔滔不絕的謾駡。那張臉,五官粗大,棱角生硬,四四方方的樣子,不過樣樣都很相稱,第一眼看去顯然很碩大;不過再看下去,與身體相比較,臉就顯得一點也不碩大了,倒是讓你相信在那張臉後邊隱藏著巨大的與使不完的心智和精神的力量,還在他的身體深處酣睡。那下顎、下巴和眼睛上方高高凸起和深深前傾的額頭——這些相貌特徵本身都很強壯,不同一般的強壯,好像在訴說著一種無窮無盡的精神活力和朝氣,深藏不露,難以窺見。這種精神很難探測,很難估計,很難用尺寸具體地衡量出來,也很難用相似的類型具體地進行比較和分類。

  那兩隻眼睛——我命中註定要把它們審視一番——又大又漂亮,間距很大,如同真正的藝術家的眼睛一樣遠遠地分開,躲避在寬厚的眉毛下,濃黑的眉毛高吊在上方。眼睛本身是難以確定的變幻莫測的灰色,從來沒有呈現過同一種顏色;睜眼閉眼,眼色變幻,如同太陽下面抖動的絲綢一般;本身是灰色的,卻一會兒深,一會兒淺,一會兒翠藍,有時候又如同深海的湛藍。它們是把靈魂偽裝起來的眼睛,障眼法千變萬化,而在很少的時刻它們會毫無遮掩地睜開,讓靈魂袒露出來,彷佛隨時會赤裸裸地闖進這個世界,進行某種奇妙的冒險——一雙能夠和鉛灰色的天空的那種無望的陰沉相提並論的眼睛;這雙眼睛能夠把火苗兒一把抓住,劈啪作響,像一把揮舞的利劍的閃閃白光;這雙眼睛能夠像北極的風景一樣變得凜冽逼人,轉而又能變得溫暖,柔和,與愛光共舞,強烈而勇武,誘人而逼人,同時又能讓女人神魂顛倒,牢牢控制,直到她們歡天喜地地俯首帖耳,滿懷喜悅和欣慰,願意做出犧牲。

  言歸正傳吧。因為不高興做葬禮儀式,我告訴他我不是傳教士,他聽了嚴厲地責問道:

  「你在世上靠幹什麼生活呢?」

  我得坦率地說,過去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我也從來沒有細究過這個問題。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所措,只好硬著頭皮張口結舌地說:「我嘛……我是一個紳士。」

  他咧起嘴唇,恥笑了一聲。

  「我幹過活兒,我能幹活兒。」我急躁地叫喊道,彷佛他是我的判官,我在要求辯護,同時我也非常明白我為這事兒辯白完全是在賣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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