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海狼 | 上頁 下頁


  廚子做出一副沾沾自喜的謙恭樣子,把身體挺起來,臉上露出央求開恩的假笑。根據我在大西洋航線上航行到最後與船員打交道的經驗,我完全明白他是在等待小費。由於對他有了更深的瞭解,我現在知道這種姿態是不自覺的。毫無疑問,這是一種遺傳的奴性在起作用。

  「馬格利奇,先生,」他討好地說,娘兒般的相貌特徵擠出了一種油膩的淺笑,「托馬斯·馬格利奇在伺候你呢,閣下。」

  「好呀,托馬斯,」我說,「我不會把你忘掉的——等我的衣服幹了吧。」

  他的臉上滿是柔和的光亮,眼睛閃閃發亮,彷佛在他的心靈深處,他的祖先們利用過去生活中討要小費的各種模糊記憶,加緊煽動情緒呢。

  「謝謝你,先生。」他說,全然一副感恩戴德、低三下四的樣子。

  隨著房門向後打開,他一下子溜到一旁,我出門來到了甲板上。我在冷水裡泡了很久,身子仍然很虛弱。一陣風迎面吹來,我在晃動的甲板上步履蹣跚,走到了船艙的一個角落,靠在那裡歇息。一艘帆船一路傾斜行駛,正乘風破浪開進漫長的太平洋的滾滾水域。如同約翰遜說的,如果這艘帆船向西南方向開去,那麼我估計這風差不多都是從南邊刮過來的。霧散盡了,太陽乘機照射下來,在海水表面發出粼粼光點。我轉身向東看去,我知道那裡是加利福尼亞的方位,但是除了霧氣低回的海岸,我什麼也看不見——毫無疑問,正是這場海霧,給「馬丁內斯」號帶來了橫禍,讓我落到了目前這種境地。在北邊,不遠的地方,一群赤裸的石頭鑽出海面,從其中一塊巨石上我能看清楚一座燈塔。在西南方向,幾乎就在我們航線上,我看見一艘船的船帆尖塔一樣隱隱出現。

  向天際環視一周後,我對近在咫尺的環境打量起來。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個從一場船難中活下來的人,與死神擦肩而過,很容易引起前所未有的注意。除了舵輪旁邊的一個水手隔著船艙頂部在好奇地注視,我倒還沒有招來什麼人的注意。

  大家似乎都在關心船體中部正在進行的什麼事情。那邊的艙口蓋上,一個大塊頭男子仰躺在上邊。他全身上下都穿著衣服,不過他的襯衫前面撕開了。但是,他的胸部卻看不清楚,因為那裡蓋著一片黑毛,看上去像狗的皮毛似的。他的臉和脖子隱藏在黑鬍子下面,白毛摻雜其間,要不是被水泡軟,弄得濕淋淋的沒有形狀,也許是硬撅撅蓬鬆松的。他的眼睛閉著,顯然失去了知覺;可是他的嘴大張著,他的胸部在起伏,他呼哧呼哧不停地費力呼吸,彷佛隨時會窒息過去。一個水手,一次又一次,按部就班的,幾乎出於習慣動作,把一隻帆布桶用繩子吊進海裡,打上水一下一下拽上來,把桶裡的水向那個仰躺著的人潑過去。

  在艙口踱來踱去,嘴裡惡狠狠地嚼著雪茄頭,正是這個人漫不經心地向海裡看了一眼,我才從海裡得救了。他身高看樣子五英呎十英吋,或者五英呎十英吋半;但是我第一眼看見他,或者說對他的感覺,卻不是身高,而是力氣。然而,儘管他塊頭很足,寬寬的肩膀和厚實的胸脯,可我還是看不出他具備虎背熊腰的力量。他的力量也許可以說成是肌肉結實顯示出來的力量,一種我們認為消瘦而結實的男人慣有的力量,但是他身上顯示出來的力量,因為他體壯塊足,倒是更像大出一號的黑猩猩的樣子。若是看他的長相,他卻是一點黑猩猩的影子都沒有的。我極力想說清楚的是,這種力量本身,更像是一種和他的肉體外形不相干的東西。那種力量我們一看就會聯想到那些原始的東西,聯想到野獸,聯想到我們想像中在樹上居住的原始人——一種野蠻的力量,兇猛異常,本身充滿活力,這種力量就是生命的本質:是運動的潛能,是許多生命形式依賴成型的元素;簡而言之,就是一條蛇被砍掉頭身體還在扭動的那種力量,蛇是死了可力量還在,或者類似一塊烏龜肉裡還滯留的力量,手指捅一下那團肉便會緊縮一下,哆嗦一下。

  我從這個走來走去的男人身上,得到的便是這樣一種力量的印象。他的兩條腿著地有力;他兩腳牢牢地踩在甲板上,腳踏實地的樣子;肌肉每活動一下,比如肩膀抬起或者嘴唇叼緊雪茄,都顯得幹脆利落,好像是一種使不完的勁頭產生的結果。事實上,儘管這種力量在他的每次活動中畢露無遺,但是看上去卻是一種更大的潛在的力量在張揚,處於靜靜的蟄伏狀態,只不過時不時翕動一下,然而隨時可以爆發,來勢洶洶,壓倒一切,如同雄獅怒吼,宛如暴風雨驟起。

  那個廚子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對我做怪相,表示鼓勵,同時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那個在艙口走來走去的男子。這下我知道他就是船長,廚子嘴邊上稱為「老頭兒」的,我必須面見的那個人,要他費心把我送到岸上去。我已經準備過去,我知道五分鐘的激烈爭論在所難免卻不得不對付過去,這時候那個仰躺著的不幸的人越發喘不上氣來,猛烈地呼吸了一下又一下。他拼命地扭動身子,滾動身子。下巴呢,滿是濕漉漉的鬍子,隨著背部的肌肉收緊向上越抬越高,胸部下意識地鼓起來,在本能地努力呼吸更多的空氣。在那些毛髮下面,我知道皮膚正在變成一種紫青色。

  船長,或者說狼·拉森,如同人們叫他的,停止走動,注視著那個垂死的人。接下來最後的掙扎看上去異常劇烈,那個水手一下停止往那個垂死的人臉上澆水,不知所措地注視著他,帆布桶傾向一邊,把桶裡的水全都灑在了甲板上。那個垂死之人用腳後跟在艙板上踢騰了一陣子,伸直兩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挺直身子,把頭滾來滾去。過了一會兒,他的肌肉鬆弛下來,頭不再滾動,彷佛如釋重負,一聲長歎從他的嘴唇間飄浮出來。他的下巴垂下來,上嘴唇翹起,兩排吸煙熏黑的牙齒露出來。看樣子彷佛他的五官向他已經離去和嘲弄的世界凝結出了一個猙獰的冷笑。

  接下來,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船長對著那個死人突然發作,像一個霹靂當空響起。各種詛咒從他的嘴裡說出來,滔滔不絕。那些詛咒不是無聊的發洩,也不僅僅是不顧體面的污言穢語。每一句話都是一種褻瀆,一句又一句多不可數。它們像電火花一樣劈哩啪啦作響。我活了這麼大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謾駡,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自己對文學表達一向喜歡,對表達有力的詞藻和語詞又特別嗜好,我敢說,我比別的聽者更能欣賞他變著花樣謾駡的那種特別的生動和力量以及絕對的褻瀆。如同我十之八九猜到的,這一通詛咒的原因是,那個身為大副的人在離開舊金山之前曾經去尋歡作樂,海上航行剛剛開始便很不光彩地死掉了,這下狼·拉森缺少了重要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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