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白牙 | 上頁 下頁
一四


  然而,它自己什麼也不知道,壓根兒不知道還有什麼外界。

  關於這堵光明的牆壁,還有一件事令它感到奇怪。它的父親(它已能認出,父親是世界上另外一個和母親相似的動物。它靠近光明睡,是事物的供應者)總是一直走入並遠遠的消失在那白色的牆壁裡。灰色的狼仔困惑不解。雖然它的母親一向不許它接近它,但它接近過其他的牆壁,粗糙的物體碰傷了它嬌嫩的鼻尖,幾次冒險以後,它不再去碰壁了。它無須思考判斷道,隱入牆壁是父親的特性,正如半消化的肉和奶汁是母親的特性一樣。

  實事求是的說,灰仔並未仔細思考,至少沒有像人類經常思考一般明晰敏捷,它有一種接受事物而不問原因的方法。這實際上是分類的方法。它從來不會因為一件事物為什麼發生而煩惱:知道怎麼發生的,對於它來說,已足夠了。因此,幾次碰壁後它認定,它不能隱入牆壁,而它的父親能。但它毫不費心思去想它與父親之間不同的原因。它的精神活動中並不包含有邏輯學和物理學。

  和「荒原」上大多數動物一樣,它老早就經歷了饑餓的味道,一段時間裡,肉的供給斷絕,而母親的乳房也不再流出乳汁來。狼仔們先是叫喚,更多的時間在睡覺。母狼也離開孩子們出去找吃的了。它更強壯些時,不得不一個人單獨玩兒,因為那位姐妹不再抬頭也不再走動了。現在有食物了,它吃得渾身鼓鼓脹脹的;而對於她,食物到來得太晚了。她繼續睡覺,皮包骨頭,內部的火焰越來越弱,最後完全熄滅了。

  後來,又發生了第二次饑荒,但不太嚴重,快結束時,灰仔再也看不到父親進進出出或躺在洞穴的入口處睡覺了。母狼知道獨眼為什麼不再回來,然而卻無法將目睹的一切告訴灰仔。

  她自己出去獵食,沿河流左邊的支流向上游走,那裡有大山貓。她追尋著獨眼前一天的足跡,在足跡的盡頭找到了它,更確切的說是找到了它的殘骸。那裡到處可見曾經有過一場大戰的斑斑痕跡,以及大山貓的巢穴,根據一些標誌判斷,大山貓在裡面,然而她沒敢闖進去,走了。

  以後,母狼獵食時就躲開左邊的支流,她知道大山貓的洞裡有一窩小貓,也明白大山貓脾氣兇惡,搏鬥起來令人恐懼。六條狼可以毫無問題的將一隻聳毛怒吼的大山貓趕上樹,但如果一隻狼單獨迎戰一隻大山貓,結果將截然相反——尤其大山貓背後有一窩小貓嗷嗷待哺的時候。

  然而,「荒原」總是「荒原」,而母性總是母性。無論在「荒原」與否,也不論在什麼時候,母親都是兇猛的保護後代的。到了必要的時候,為了她的灰仔,母狼就要去冒犯左邊的支流,岩石間的巢穴和大山貓的憤怒。

  【七 初試鋒芒】

  母親開始出去獵食了,灰仔清清楚楚的明白:洞口是禁止接近的,這不僅因為母親曾多次用鼻子和爪牙警示它,更因為它內心裡的恐懼在發展。在短暫的穴居生活中,還從未遇到過任何可怕的事,然而恐懼卻存在于它心理深處,那是遠古的祖先通過千千萬萬個生命遺傳給它,它直接從父母身上繼承的遺產,它們也是由於過去的狼代代相傳而繼承到的。

  恐懼!這是「荒原」的遺產,任何獸類都無處回避,也不能換湯吃。

  所以,雖然毫不知道什麼東西構成了恐懼,但灰仔接受了恐懼。也許,它是將它作為生命的種種限制之一接受了下來,因為它已經知道有諸如此類的種種限制。它知道饑餓,在不能免于饑餓時感覺到限制。堅硬的洞壁的障礙、母親鼻子劇烈的推搡和爪子的打擊,幾次饑荒造成的饑餓,都使它認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自由,法則限制和制約著生命,服從法則,就可以逃避傷害,獲得幸福。

  它並非如此「像人似的」進行推理,而只是將食物分成有害、無害兩種,之後就避開有害的事,避免受到限制;睡醒時也非常安靜,極力控制著嗓子發癢,拼命要叫的咆哮。

  一次,清醒的躺著的時候,白牆裡發出一個陌生的聲音。一隻狼獾站在外面,一面為自己的大膽發抖,一面仔細嗅洞中的氣息。狼仔並不知道,只聽到陌生的吸鼻子聲,那是未曾經它分類的一種東西,也是可怕的和未知的——未知是恐懼的主要原因之一。

  灰仔的背上的毛悄悄的豎了起來。它如何一聽到那陌生的聲音就豎毛呢?這並非出於它的任何知識,而是內心恐懼的表現。那聲音對於它的經歷來說,是不可理解的。然而,與恐懼共生的還有另一種本能——隱蔽。狼仔雖然極為害怕,但它躺著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彷佛凍結或石化了似的,完全死去了一般。母親回來時,嗅到了狼獾蹤跡留下的氣味,咆哮著跳進洞裡,用過分的摯愛和熱情舔它,哄它。狼仔感到,自己總算逃過一場劫難了。

  然而,別的力量也在灰仔的內部發生作用,其中最為強有力的是生長。生長就是生命。本能和法則要求它服從,而生長要求它反抗:母親和恐懼強迫它遠離那堵白牆,生命卻註定了永遠要接近光。生命之潮——隨著吞食的每一口肉,吸入的每一口氣而增長的生命的潮水,在它的體內洶湧膨脹,無法遏制。

  終於有一天,生命的洪水沖走了恐懼與服從。灰仔大步爬到了入口的地方,這面牆在它接近的時候彷佛後退了,它不同於它曾經接觸過的其他面牆,它伸向前面試探的柔軟的高鼻子並沒有碰到堅硬的表面。這面牆的材料似乎和光明同樣柔順,可以穿越而暢行無阻。

  在灰仔的眼中,那面牆是一種有彈性的物體。於是它就走進曾經認為是牆的地方,全身沉浸在構成這面牆的材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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