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牙(13)_傑克·倫敦

一三

　　獨眼含了幾口浸血的雪，嘗嘗，嚼一嚼咽了下去。這吊起它的胃口，它頓感非常饑餓。但它非常世故，絕對謹慎。它臥下來等待，這時候，豪豬咬著牙，哼哼唧唧的嗚咽著，偶爾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不一會兒，獨眼看到豪豬一陣劇烈的顫抖，那些刺毛倒伏了下來。最後，顫抖停止，長牙齒肆無忌憚的狠狠磨了一陣，身體攤開不動，所有的刺毛完全倒了下去。

　　獨眼用一隻爪子神經質般畏畏縮縮的弄直豪豬，將它翻了一個身，什麼事也沒發生。它一定死了。它仔細的研究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用牙齒叼住它，為了避開刺毛，它將頭扭向一邊，半提半拖著沿河而走。突然間它想起了什麼，丟下豪豬，跑回放著松雞的地方，它清楚自己要做什麼，毫不猶豫，迅速吃掉松雞，又回來叼起它的豪豬。

　　它將狩獵的收穫拖進洞時，母狼察看一番，扭過頭來用嘴輕輕舔一舔它的脖子，同時又吼叫著警告它離開狼仔，不過吼聲不像以往那麼嚴厲了。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是道歉，為了後代而對做父親的懷有的那種本能的恐懼緩和下來了。它的行為，並沒有表現出那種要吃掉她剛剛生下到這個世界上的小生命的卑劣的欲念，而是一個做父親的狼所應該做的行為。

　　【六　灰仔】

　　在五個狼仔中，它是最與眾不同的。

　　其他狼仔的毛色已經顯出從母狼那裡繼承的隱隱的紅色，只有它酷似它的父親。它是這一窩中一隻小小的灰色的狼仔，是地地道道的狼種。它長得真是和老獨眼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它有兩隻眼睛，而它的父親只有一隻。

　　它睜開眼睛還沒多久，然而它已能夠看得清清楚楚。當它還閉著眼睛的時候，它已能夠嘗、嗅，感覺外物了。它特別熟悉它的兩個兄弟和兩個姐妹，軟弱而笨拙的開始與它們遊戲甚至吵鬧。它發怒時，小喉嚨發出一種怪誕刺耳的聲音（那是幼稚的咆哮）。眼睛沒有睜開以前，它早就憑著感觸、嗅覺和味覺認識自己的母親——慈愛、溫暖、乳汁之源。她那條溫暖的舌頭愛撫的舔過它柔軟的小身體的時候，它感到安慰，便緊緊的偎在她的懷中安詳的入夢。就這樣，它在睡眠中度過了最初一個月的大部分時間。

　　現在，它終於能夠清清楚楚的看見東西了。它醒著的時候長了。它要明明白白的逐漸認識自己生存的世界。它的世界晦暗不明，不過它不懂，因為它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光線微弱，不過它的眼睛從未接觸過其他的光線。它的世界很小，洞穴的牆壁就是界限。然而，既然對於外面的大世界一無所知，它也就不曾因為非常狹窄的生活環境感到壓抑了。

　　它已經發現，它的世界中，有一面牆和其他的牆不同。這就是洞口——光明的泉源。早在它有任何自覺的思想、意志以前，在它尚未睜開眼睛觀看以前，它就發現這面牆不同於其他的牆。對於它，它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從那邊來的光線照在它合閉的眼瞼上，眼睛及視感神經就悸動起來。發生微弱的火花似的閃爍，讓它感到溫暖，初期的愉快。它的肉體的生命、肉體的每一個細胞的生命，以及作為肉體的唯一實質和它個人生活毫不相干的生命，都渴望著光線，推動它的身體接近它，好比一株植物的微妙的光合作用推動它面向太陽一樣。

　　開始，它的生活尚不自覺地時候，它總是爬向洞口。這一點，它們兄弟姐妹們是一致的，那段時間裡，沒有誰肯爬向後面牆的黑暗角落。它們彷佛是植物，光線吸引它們，而它們生活中那種特質需要光線。光線好像就是生存必需的物質。它們幼小的身體發展了，有了自覺、衝動和欲望。光線的誘惑更大了。它們老是匍匐著爬向洞口，又總是被母親趕了回來。

　　灰仔就是這樣知道母親除了舌頭的溫暖的撫慰以外的脾性。它發現，在它們堅持爬向光明的時候，她會使勁拱一拱鼻子作為譴責，之後用一隻爪子將它打倒，或用敏捷的有計劃的打擊使它連打幾個滾。它就這樣知道了疼痛，也就知道了如何避免受傷：首先不要自找麻煩；其次，如果惹了麻煩，要退卻躲避。在此之前，它是無意識的躲避傷害，就像它無意識的爬向光明一樣。在此之後，它之所以躲避傷害，是因為它知道了那是傷害。這些自覺的行為，便是它初次搜索世界的收穫。

　　不言而喻，和它的兄弟姐妹們一樣，它是只兇猛的小狼仔，一隻食肉的野獸，出身於屠殺和食肉的種族。它的父母完全依靠肉食生活。在生命最初閃爍的瞬間，它喝的就是由肉直接變成的奶。現在，它才一個月大，眼睛剛剛睜開一周，自己也開始吃食了。這肉經過母狼半消化，然後喂給五個漸漸長大的狼仔，因為她的乳房已經不能滿足它們的要求了。

　　它是這一窩裡最兇猛的狼仔，能比其他任何一個發出更響亮更刺耳的吼叫，幼稚的憤怒可怕得多。它第一個知道用爪子狡猾的將同胞姊妹打得四腳朝天，第一個咬住別的狼仔的耳朵又拖又拉，咬緊的牙縫咆哮不止。當然，它的母親禁止它們到洞口去，它也給母親增加了許多麻煩。

　　光明對這灰仔的魔力一天天在增加。它常常冒險爬向洞口一碼遠，又常常被趕了回來。不過，它並不知道那是一個入口，也不知道什麼入口以及什麼從一個地方到另為一個地方的通道，不知道任何別的地方，更不知道別的地方的路。因此，那洞口對於它也是一堵牆壁——一堵光明的牆壁。像太陽之於洞穴外面的居住者一樣，這光明的牆壁就是它的世界中的太陽。它如燭光引誘飛蛾般引誘它。它總是盡最大的努力去接近它。生命如此迅速的在它身體內部擴張，促使它不斷走向光明的牆壁。它內部的生命知道那是一個出路，它即將踏上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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