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白牙 | 上頁 下頁


  亨利蹲坐在毯子上,身體前傾,肩膀鬆弛的低垂著,頭伏在膝蓋上。他已經停止了掙扎。他時而抬頭看看越來越弱的炭火,火圈已經出現缺口,裂成幾段弧形,而且,缺口不斷地在擴大,弧形不斷地在縮小。

  「我知道,你們可以隨時吃掉我,」他喃喃自語,「不管怎樣,我要睡覺了。」

  他醒了一次,看到母狼在火圈的缺口,就在他面前盯著他。

  不久以後,儘管他覺得像是幾個小時以後,他又醒了。一個神奇的變化出現了——變化是如此的神奇,他驚訝得徹底清醒了。

  他開始不明白發生和遇到了什麼事。後來,他發現狼群早已走掉。被踐踏的雪地表明它們曾經接近他的程度。睡眠再次湧上來抓住他,他的頭垂到膝上來。

  這時,他突然一驚而醒。

  人的呼喊的聲音。雪橇的震動聲。輓具的吱扭聲。拉雪橇的狗的嗚嗚聲。四輛雪橇離開河床,來到樹林中的野營旁,六個人站在那個蹲在即將熄滅的火圈中央的人身邊,搖晃他,戳他,使他清醒過來。他看著他們,像醉鬼似的迷迷糊糊的嘟噥出幾句奇怪的話:「紅母狼……吃東西時混到狗群裡……開始吃狗食……後來吃狗……再後來吃比爾。」

  那夥人的頭目粗暴的推著他,對準他的耳朵大聲喊道:「阿爾弗雷德少爺呢?」

  他慢慢搖搖頭:「不,紅母狼並沒吃他……他睡在上次宿營地的一棵樹上了。」

  「死了?!」

  「不,只是躺在一隻木盒子裡,」亨利答完,煩躁的扭一扭肩膀,擺脫掉問話人搭在他肩上的手,「喂,你們別煩我了……我完全精疲力盡了……晚安,諸位。」他的眼睛顫了一會兒,閉上了,下巴垂在胸口上。

  他們放他在被褥上舒舒服服的躺下,幾乎是與此同時,他的鼾聲早已在冰冷的空氣裡雷聲般大作了。

  在不遙遠的地方,饑餓的狼群伴著他的鼾聲在哀號——為沒有吃掉亨利,為新的食物。

  【四 奪偶之戰】

  狡猾而有經驗的母狼,最先聽到人的聲音以及雪橇狗的叫聲,也最先退出戰場,從被困在即將熄滅的火圈中的亨利身邊逃走。

  而群狼不願放棄到了嘴邊的食物,為了聽清那些越來越近的聲音,逗留了一會兒,之後,於心不甘的跟著母狼後退,走開。

  跑在狼群最前面的是條大灰狼——狼群的幾位首領之一,它指揮群狼跟從母狼。每當狼群中比較年輕的野心家企圖跑到它前面的時,它就用吼叫教訓它們,或者用牙齒殺向它們。現在,它看到母狼用小步慢慢跑在雪地上,便加快腳步,趕了上去。

  大灰狼的一側,彷佛是母狼的固定位置,她放慢步子,走在它旁邊,和狼群一齊前進。當她跳躍、偶然超過它的時候,它也不向她吼,也不露出牙齒。相反,它老想靠近她,似乎對她非常有好感,簡直要討她的歡心。每當它挨得太近時,她卻總是吼叫,露出牙齒,但並不過分,只是跳到一邊,不自然的,怪模怪樣的向前連跳幾步,猶如一個羞澀的鄉下少年。

  母狼是它的煩惱所在。

  而母狼的煩惱卻不只來自它。

  一條毛色灰白、傷痕累累的瘦削的老狼,跑在她的另一邊,大概因為只有一隻左眼,它總是跑在她的右面。它也特別喜歡接近她,伸著腦袋靠近她,讓自己滿是疤痕的面目碰一碰她的身體、肩膀和脖子。和對待左邊的競爭者一樣,她齜一齜牙,對它的款誠表示拒絕。

  當兩邊一齊獻殷勤,她被粗暴的擠來推去的時候,她不得不迅速的向左右亂咬一氣,逐開著兩位求愛者,並繼續和狼群同步前進,看一看前面的道路。

  這時,兩個競爭者隔著她亮出牙齒,相互威脅的吼叫,幾乎要動起武來。然而,在更為迫切的饑餓的要求面前,即使因求愛而爭風吃醋,也得退避三舍。

  每次遭到拒絕,老狼在連忙回避那位有一副伶牙俐齒的對象時,就碰到在它瞎眼右邊的一隻三歲的小狼。這只小狼已經長大,而且較之狼群的衰弱和饑餓,它具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勇氣和精神。與老狼並駕齊驅的時候,一聲怒吼,被咬一口,使它又退回到老狼肩膀那裡。不過,它有時小心謹慎的放慢步子,從後面插到老狼與母狼之間,招致雙倍的憤怒。如果母狼厭惡的吼叫,老狼就兇狠的攻擊三歲的小狼,有時它們一道攻擊,有時左邊的年輕的灰狼也加入進來。

  同時面對三副野性的牙齒的時候,小狼就停止不前,挺直前腿,將身體倚在後腿上,豎起鬃毛,威脅的張著嘴巴。後面的狼就咬它的後腿和腰部作為洩憤。它是自找倒黴。它們因為缺少食物必然引起脾氣暴躁。不過,由於青年特有的無限自信,隔一會兒,它就如此這般重複一次,雖然除了狼狽,什麼好處也得不到。

  如果有吃的時候,求愛和爭鬥就會加劇,而作為一個整體的狼群將土崩瓦解。然而,這群狼的處境極其艱苦,由於長期的饑餓而消瘦,奔跑的速度也大為減慢。隊尾是一瘸一拐的老弱病殘,隊首是最強壯有力的,但全體都不像是生氣勃勃的野獸,而更像是墳墓中的骷髏。不過,除去步履蹣跚走在後面的以外,它們的動作既不吃力也不疲憊,繩索般的筋肉,彷佛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歇的能源。筋肉每次鋼鐵般堅硬的收縮裡,蘊含著以後鋼鐵般堅硬的爆發,一次次的周而復始,無窮無盡。

  那天,它們跑了整整一夜,跑了許多哩路。

  第二天,它們仍在奔跑。它們是在一個冰凍死寂的世界的表面奔跑。沒有生命動一動,只有它們在這廣闊無垠的寂靜中奔跑。只有它們是活的,為了能夠繼續活下去,它們尋覓可以吞食的其他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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