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傑克·倫敦 > 北方的奧德賽 | 上頁 下頁
十三


  「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他的精神一直支撐著他的身體,直到最後的時刻。除非為了恩卡的原因,他從來沒有大聲哭過。第二天,我跟著他去打獵,我不能錯過看到他的最後時刻。他常常躺下來休息一會兒。那天晚上,他幾乎喪命,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虛弱地咒駡了幾句,又繼續向前走去。他就像是一個喝醉酒的人,我看到他有幾次都要完了,可是他慢慢又有了力氣,他心裡有一種巨人的精神,因此他能支撐著身體,度過那個勞累的一天。他打中了兩隻松雞,可是他沒有吃。松雞不要火烤就可以吃下去,它們能救他的命。可是他心裡想的是恩卡,因此轉身朝向營地的方向。他再也不能走了,只能用手和膝蓋爬過雪地。我朝他走過去,看到他的眼睛已經出現了死亡的跡象。甚至在這個時候,他吃下那兩隻松雞也不算太晚。他丟掉他的步槍,像一條狗一樣用嘴叼著那兩隻鳥。我走在他的身邊,沒有像他那樣倒下。

  「在停下來休息的間歇,他看著我,奇怪我為什麼還會有那樣大的力氣。雖然他已經不能說話了,可是我能看出,他的嘴唇在動,儘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正像我說過的,他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我的心也開始軟下來。可是,我又想起了我一生的經歷,想起我在俄羅斯海邊遼闊的大森林裡遭受的寒冷和饑餓。況且,恩卡本來就是我的,我為她付出了數不清的獸皮、小船和玻璃珠子。

  「就這樣,我們穿過了白茫茫的樹林,四周非常寂靜,就像潮濕的海霧一樣沉重地壓在我們身上。令人悲傷的往事浮現在半空,緊緊包圍著我們。我看見了阿卡坦金黃的海灘,捕魚回來飛快地駛回家的皮舟,還有修建在樹林旁邊的房屋。那兩個自己封自己為酋長的人,我身上帶有其中一個立法者的血統,我娶的恩卡身上帶著另外那個人的血統。是的,亞士·努士也陪我一起走著,他的頭髮裡都是潮濕的沙子,他用來打仗的那根長矛,雖然折斷了可還握在他的手裡。這時候,我明白那個時刻到了,我看到了恩卡眼中那信誓旦旦的眼神。

  「我說過,我們就這樣穿過了樹林,直到我們聞到了營地上飄來的煙味。於是,我彎腰將身體俯向他,從他的牙齒裡奪過了那兩隻松雞。他轉身側臥在那裡休息了一會兒,他的眼中充滿了驚奇的神情,然後他下邊那只手慢慢地向別在臀部的刀子摸去。可是,我奪走了他的刀子,然後湊近他的臉,微笑著。即使在這個時候,他還沒明白我是誰。於是,我做著從黑瓶子裡喝酒的樣子,並比畫著在雪地上高高地堆著一堆貨物,再次重演了我結婚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我什麼都沒有說,可是他已經完全明白了。然而,他並沒有害怕。一絲冷笑浮現在他的嘴角,他的眼裡帶著冷冷的憤怒。這時候,由於知道了我是誰,他身體裡又產生了一種新的力量。我們距離營地並不遠,可是一路上積雪很深,他非常緩慢地向前爬去。

  「一次,他趴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因此我把他翻了過來,盯著他的眼睛。有時候他看著前方,有時候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死亡。當我放開他的時候,他又掙扎著向前爬去。就這樣,我們終於回到了營火邊。那時候,恩卡立刻湊到他的身邊。他的嘴唇蠕動著,卻沒有發出聲音,然後他指著我,希望恩卡能夠明白一切。從那以後,他就躺在了雪裡,非常安靜,躺了很長時間。一直到現在,他還躺在那兒的雪裡。

  「在烤好松雞以前,我什麼也沒有說。然後,我對她說話用的是我們自己的家鄉話,那種語言她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聽到過了。她挺直了身體,就是這樣,她的眼睛驚奇地睜大了,然後她問我到底是誰,我從哪兒學會了這種話。

  「『我是納斯。』我回答。

  「『你?』她說道,『是你?』她爬過來,以便能夠看清我。

  「『是的,』我回答說,『我是納斯,阿卡坦的頭領,我這個血統的最後一個人,就像你也是你那個血統的最後一個人一樣。』

  「這時,她大笑起來。我憑我看見過、做過的一切發誓,我再也不願聽到那種笑聲了。它使我心裡發冷,在那片寂靜的雪野裡,只有我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著死亡和那個大笑的女人。

  「『來!』我對她說道,因為我認為她有些神經錯亂,『吃了這些食物,然後我們離開這裡。從這裡到阿卡坦是一段很遠的路。』

  「可是,她把她的臉紮進他的黃鬃毛裡,大笑著,一直笑到似乎我們耳邊的天都要塌下來。我本來想,她看到是我,一定會高興得發狂,會立刻回想起那些從前的時光,可是她的表現似乎有些奇怪。

  「『起來!』我大聲說著,用力抓住她的手,『路還很長,很黑。我們要快些動身!』

  「『去哪兒?』她坐起來問道,不再奇怪地大笑。

  「『回阿卡坦。』我回答道,我希望聽到我的話,她的臉色會變得好起來。可是,她的表情像他一樣,一絲冷笑浮現在她的嘴角,她的眼中帶著冷冷的憤怒。

  「『對啊,』她說道,『我們回去,手拉手,回阿卡坦,你和我。我們要住在那些肮髒的小棚子裡,吃魚和魚油,生一個小崽子——一個讓我們一輩子天天都會自豪的小崽子。我們會忘掉這個世界,高高興興,快活極了。那真是好啊,簡直是好極了。來啊!讓我們趕快走吧。讓我們回到阿卡坦去啊。』

  「她用手指撫摩著他的黃頭髮,臉上帶著一種可怕的微笑。在她的眼中,沒有信誓旦旦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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