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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牛排(3)


  等到他從更衣室裡出來,他的助手跟著他,他沿著過道朝大廳中央的拳擊台走去的時候,正在等候的觀眾立刻爆發出一片歡迎和歡呼聲。他向左右兩邊的觀眾還禮,儘管只有很少幾張面孔是他所認識的。這些面孔大多屬￿青年人,當他在拳擊臺上贏得最初幾次殊榮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出生哩。他輕快地跳到高臺上,彎腰鑽過繩子,來到他那個角落,坐在一張折迭小凳上。裁判傑克·鮑爾走過來同他握手。鮑爾是個糟糕的拳擊家,十多年都未能作為決賽者進入拳擊場。金很高興由他來擔任裁判。他們倆都是老傢伙。如果他違反規則,給桑德爾來點厲害的話,他知道他可以指望鮑爾幫他蒙混過關。

  雄心勃勃的年輕重量級拳擊手一個接一個地爬到臺上,由裁判給觀眾作介紹。裁判還宣佈了他們提出的挑戰的人。

  「年輕的普隆托,」鮑爾宣佈說,「北悉尼人,他願意提出挑戰,賭贏家外加五十鎊。」

  觀眾歡呼起來。當桑德爾本人跳到臺上,鑽過繩子,在他的角落裡坐下的時候,觀眾又歡呼起來。湯姆·金好奇地從拳擊台的那一頭朝他看,因為幾分鐘之後,他們就將無情地扭打在一塊兒,各人都用自己的全部力量,試圖擊昏對方。可是他看不出什麼東西來,因為桑德爾像他一樣,在拳擊衣外面穿著長褲和套頭衫。他的臉十分英俊,頭上是蓬亂的黃色鬈髮,從他肌肉發達的粗壯的脖子上可以看出他身體十分強壯。

  年輕的普隆托走進一個角落,然後又到另一個角落,同決賽者握手,然後跳離拳擊台。挑戰繼續進行。青年人總在不斷鑽過繩子——無名的,然而不知滿足的年輕人,他們向大家高呼著,說是憑著力量和技巧,他們要和贏家一比高低。幾年前,在他自己所向無敵的黃金時代,湯姆·金也許會對這些預選賽感到又好笑,又討厭。可是現在他卻看入了迷似地坐在那裡,無法擺脫他眼睛裡的青年人幻象。總是這些青年人在拳擊比賽中占上風,他們跳到臺上,鑽過繩子,大聲地挑戰;總是老傢伙在他們面前倒下去。他們是踩著老傢伙的身體,爬上成功之路的。他們源源不斷地湧現,年輕人越來越多——難以壓制的、不可抵擋的青年人——他們總是擊倒老傢伙,等他們自己成了老傢伙,走同樣的下坡路時,在他們背後,又有永恆的青年人向他們壓過來——那些新生兒,長得強壯以後,就把他們的長輩打倒,而他們後面又有更多的新生兒,就這樣下去,直到永遠——青年人必定有他們的意志,這種意志決不會消亡。

  湯姆·金朝記者席望去,向《運動員報》的摩根和《裁判員報》的柯貝特點點頭。然後他伸出手,由桑德爾的一名助手嚴格檢查了纏在他指關節上的帶子,並在他的嚴密監視下,由他自己的助手錫德·沙利文和查理·貝茨給他戴上拳套,並把它們系緊。他自己的一個助手則在桑德爾的那個角落,行使同樣的使命。桑德爾的長褲被拽掉,他站起來的時候,他的套頭衫被從他頭上剝下來。湯姆·金望過去,看到了青年人的具體形象,厚實的胸脯,強健的筋骨,肌肉在緞子似的白皮膚下像活的東西一般滑來滑去,全身充滿著生命的活力。湯姆·金知道,這樣的生命還沒有在長期搏擊中,從疼痛的毛孔裡滲漏了朝氣。當青年人經歷了這樣的搏擊後,就要付出代價——當他從這裡走出去的時候,就不會像進來時那麼年輕了。

  兩人相互走上前去迎戰。鑼聲一響,助手們就啪啪地折起折迭椅,爬到拳擊台外面去了。他們倆握握手,拿出戰鬥的架勢。立刻,桑德爾像一部鋼鐵和彈簧組成的機械,一觸即可發動,然後他來回運動,一個左拳,打在湯姆眼睛上,一個右拳,打在他肋骨上,一下閃開反擊,一下輕輕跳開,又咄咄逼人地跳回來。他敏捷、機靈,這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演,全場觀眾大呼小叫地表示滿意,但是湯姆沒有眼花繚亂。他已身經百戰,遇到的年輕小夥子太多了。他懂得這一下下打擊是怎麼回事——過於迅猛、過於靈巧,反倒不危險了。顯然桑德爾從一開始就想打速決戰,這是意料之中的。這是青年人的方式,鋒芒畢露,猛衝猛打,瘋狂地竭盡自己全部的輝煌和優越性,用其年少氣盛的力量和欲望來壓倒對方。

  桑德爾來來回回,一會這兒,一會那兒,滿場子到處跑。步履輕巧,心情急迫,活脫就是一個雪白肌膚和強健筋肉構成的奇跡,形成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攻擊器械,像一隻一個動作又一個動作,做完了上千個動作的飛梭那樣滑動、跳躍,所有的動作都集中在一個目標上,就是要摧毀湯姆·金,因為湯姆·金是阻礙他發跡的障礙物。湯姆·金耐心地忍受著。他懂得他這一行,也懂得青年人,儘管他已不再是青年人了。他的想法是,要等對方喪失了一部分力氣之後再採取行動。他暗自齜牙一笑,一邊故意躲閃一下,讓頭頂上挨了重重的一擊。這是惡毒的一招,可是按照拳擊比賽的規則卻十分公平。一個人應該注意愛護自己的指關節,如果他堅持要打對方的頭頂,那麼他這樣做是要自己冒危險的。金本可以頭躲得低一點,讓那一擊嗖地一聲從頭上無害地打過去的,但是他想起他自己早年的拳擊,想起他如何在韋爾斯凶神腦袋上打碎了他的第一個指關節。只是他現在是遵守規則的。可他那一閃報銷了桑德爾的一個指關節。倒不是桑德爾現在就會很在意這個問題。他會繼續打下去,毫不介意,整場拳擊他都會一如既往地拼命。不過以後長時間的角逐戰開始時,他就會遺憾那個指關節,回想起他如何在湯姆·金的腦袋上打碎了它。

  第一回合全是桑德爾的天下,他那旋風式的猛攻速度博得全場歡呼。他以排山倒海的猛擊壓倒了金,金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他沒有出過一次拳,只是遮掩、阻擋和閃避,滿足于抱住對方,免遭痛擊。偶爾他佯攻一下,在猛擊的拳頭分量落下去時搖晃腦袋。他遲鈍地移動著,從不蹦來跳去,或浪費一點點力量。桑德爾得把青年人的泡沫發盡了,謹慎的老年人才敢還擊。金的全部動作都是慢慢騰騰的、有條不紊的,他眼皮笨重、緩慢地移動著眼睛,給他一副半睡半醒、頭昏眼花的樣子。可這是一雙能看到一切的眼睛,在他整個二十多年的拳擊生涯中,這雙眼睛已訓練得能無所不見。這雙眼睛在迎面過來的一拳面前,不會眨一下,動一下,卻能冷靜地觀測出拳的距離。

  第一回合結束時,他坐在他的角落裡休息了一分鐘。他伸開雙腿,仰面躺下,胳膊搭在成直角的繩子上,當他大口吸入助手們用毛巾扇過來的空氣時,他的胸和小腹明顯地一起一伏。他閉著眼睛聽全場呼喊的聲音:「你為什麼不打,湯姆?」許多人大喊,「你並不害怕他,是吧?」

  「肌肉發硬了,」他聽到前排座上一個人評論說,「他無法動得更快。我在桑德爾身上押雙倍的注,按金鎊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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