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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牛排(2)


  他伸手取他的帽子,然後朝門口走去。他沒有表示要吻她——他出去時從不這樣做——可是今天晚上她卻敢於親吻他,她伸出胳膊擁抱他,迫使他彎下腰來湊近她的臉。在這個男人的魁梧身材面前,她顯得非常矮小。

  「祝你好運,湯姆,」她說,「你一定得打敗他。」

  「對,我一定得打敗他,」他重複了一遍說,「反正非如此不可了。我一定得打敗他。」

  他試圖笑得很開心,而她卻跟他貼得更緊了。他越過她的肩頭環視空空如也的房間。這就是他在世上擁有的一切:過期的房租、她和孩子們。他要離開這一切,到外面黑夜裡去為他的老伴和小傢伙們掙點肉來吃——並不是像現代工人那樣去幹機器旁的苦差事,而是以古老、原始、堂皇、動物般的方式,用戰鬥來爭取。

  「我一定得打敗他,」他重複著,這次聲音中略帶幾分絕望,「如果贏了,那就有三十金鎊——我就可以付清全部的欠帳,還可以剩下一大筆錢。如果輸了,我就什麼也得不到——甚至坐車回家用的一個小錢都不會給我。那位秘書已經把輸家應得的那一份全部給了我。再見,老太婆。贏了的話,我馬上就回家。」

  「我等著你。」她朝他喊。

  到快樂俱樂部,有足足兩英哩路。他一邊朝前走,一邊回想起他的鼎盛時期——他曾經是新南韋爾斯的重量級冠軍——他常坐馬車去打拳,而且常有某個在他身上押大注的人會為他付車費,與他同坐一輛車。還有湯米·彭斯和那個美國人傑克·約翰遜——他們都坐著汽車東跑西顛。而現在他卻只好走著去!而且,誰都知道,比賽之前辛辛苦苦走兩英哩路絕非是好事,他是一個老傢伙了,而人世變遷對老人不利。現在他除了自己專業的拳擊工作外,別的什麼都不會幹。即使是這樣,他的破鼻子和腫耳朵也還在跟他作對。他真希望自己當初學一門手藝,從長遠看,這樣會更好一些,但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他,而他的內心深處知道,即使有人告訴他,他也不會聽的。當時的生活太輕鬆了,大把大把的錢——激烈而榮耀的戰鬥——兩次戰鬥的間歇是一段閒遊的時間——一大幫急於拍馬屁的人總是緊隨其後,拍拍他的背,握握他的手,那些闊少們也都樂於為他買一杯飲料來換取五分鐘的談話特權——那種場面真是很有面子:全場觀眾狂呼起來,他打出旋風般的拳法收場,裁判宣佈:「湯姆·金獲勝!」第二天他的名字就刊登在體育欄裡。

  那真是鼎盛時期!但是現在,他以他那種緩慢地反復思考的方式弄明白了,他所打敗的,都是老傢伙。他是體力正旺盛的青年,而他們是沒落中的老年人。難怪事情這麼容易——他們血管腫脹,指關節已打壞,由於他們已經進行過長期的拳擊比賽,他們已疲乏到骨子裡了。他想起那一次在拉希|卡特斯灣,他在第十八個回合把老斯托舍·比爾擊倒,事後老比爾如何在更衣室裡像小孩一樣哭泣。也許老比爾的房租過了期;也許他家裡有老婆孩子;也許就在比賽那一天,比爾饑餓地渴望吃一塊牛排。比爾鬥得兇猛,也受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懲罰。現在,他自己經歷了磨難以後,終於明白,斯托舍·比爾比起不過是為了榮耀和來得容易的金錢而戰的青年湯姆·金來說,是在為更大的賭注而戰。怪不得斯托舍·比爾後來要在更衣室裡哭泣呢!

  總之,一個人原本只能打那麼多次。這是這種比賽的鐵的法則。一個人也許可以苦戰一百次,另一個人也許只可以苦戰二十次;根據每一個人的體格和素質,各人都可以打一定的次數,當他打完這些次數的時候,他就完了。是的,他自己已經比其他大多數人打了更多的次數,他所打過的令人精疲力竭的苦戰已遠遠超過了他應有的分量——這種苦戰把心臟和肺運轉到快要爆破的程度,使動脈失去彈性,使年輕人靈活柔軟的肌肉結成硬塊,消耗神經和精力,並且由於過度用勁和過分使用耐力,使頭腦和筋骨都疲憊不堪。是的,他比他們所有人都幹得更好,他的老搭檔一個也不剩了。他是老傢伙中的最後一個。他目睹他們一個個完蛋,而他還參與了其中某些人的完蛋過程。

  他們試著讓他來對付老傢伙,他一個又一個地擊倒了他們——當他們像老斯托舍·比爾那樣在更衣室裡哭泣的時候,他卻笑了起來。而現在,他成了老傢伙,他們試著讓年輕人來對付他。於是就來了個叫桑德爾的傢伙。他來自紐西蘭,在那裡有最高的記錄。可是在澳大利亞沒有人瞭解他的情況,於是就讓他和老湯姆·金對打。如果桑德爾幹得出色,他就會和更好的人對打,贏取更多的獎金;這就取決於他能否打得兇猛。他靠這場比賽可以贏得一切——金錢、榮譽、前程;湯姆·金是阻礙他獲取名利的擋道者,是拳擊場上連連遭受痛擊的出氣筒,一個頭髮斑白的老傢伙。他除了那三十鎊錢贏來以後可以付給房東和商店,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好贏取。正當湯姆·金這樣陷入沉思的時候,他感覺遲鈍的視覺中出現了青年人的外形:榮耀的青年人,趾高氣揚,不可一世,肌肉柔韌,絲一般的皮膚,從來不知疲倦、不會衰竭的心肺,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沒錯,青年人就是復仇之神。青年人毀掉了老傢伙,可是卻沒有想到,這樣做也毀掉了他們自己。他們的動脈被擴張,他們的指關節被打碎,最後也輪到他們自己被青年人摧毀。因為青年人永遠年輕,只有老年人才變老。

  他在卡斯爾雷街往左拐彎,朝前走過三個街區才到快樂俱樂部。一群聚在門外的無賴少年恭恭敬敬地給他讓出一條路,他聽見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就是他!那就是湯姆·金!」

  進門後,他在去更衣室的路上碰見了那位俱樂部秘書,一個目光銳利、一股精明相的年輕人,他跟他握了手。

  「你感覺怎麼樣,湯姆?」他問。

  「非常健康,」金回答,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在撒謊,如果要是他有一個金鎊的話,他就會當場用它來買一塊上好的牛排來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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