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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火(5)


  但他也只能做到這樣,抱著狗在雪地上坐著。他發現自己根本殺不了這只狗,沒有辦法。他那沒用的雙手既不能拔出刀,也拿不住刀,更別說掐死這條狗了。他鬆開胳膊,狗立即跑開了,夾著尾巴,咆哮著。它跑到距離男人四英呎的地方停了下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男人,豎起尖尖的耳朵向前探著。男人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以確定它們的位置,發現它們只是在胳膊的末端掛著而已。這讓他蹦出個奇怪的念頭,人應該用眼睛來確定手的位置。他開始猛烈地前後甩動胳膊,用手拍自己的大腿,一直做了五分鐘。這使他的心臟泵出了足夠多的血液運到體表。他暫時停止了顫抖,但手還是沒有一點知覺。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畫面:手像重物一樣,掛在胳膊的兩端。他極力想忘掉這一幕,卻沒辦法做到。

  一種對死亡的恐懼、麻木和壓抑感向他襲來。這種恐懼使他深刻認識到,這不再是凍掉幾個手指、腳趾,或是失去手和腳的事情了,而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了。他陷入了恐慌,跳起來開始沿著古老的河床往前跑。狗跟在後面,很快就追上了他。他瘋狂地跑著,沒有目的。在他的生命中,從未有過這種恐懼。漸漸地,他在雪地中蹣跚著,掙扎著,踉蹌著,他又看到了一些東西——河岸、樹林、光禿禿的山楊樹和天空。奔跑讓他感覺好了一些,也不再顫抖了,也許奔跑可以讓腳暖和過來。如果他跑得足夠遠,還可能跑到營地。毫無疑問,他肯定會失去一部分手指和腳趾,還有臉的一部分,但是朋友們會照顧他、救他。此時,他腦海中的另一個想法卻說:「你到不了營地了,那太遠了,你會很快凍僵、死去。」有時,這個念頭會強烈襲來,他都會努力地驅散這個念頭,儘量去想些別的事情。

  奔跑的時候,他好幾次都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腳和地面相碰,這種感覺很奇怪。他感覺自己仿佛在地面上滑翔,並沒有接觸到地面。他記得曾在哪裡看見過長著翅膀的天神墨丘利。他想,也許墨丘裡在掠過地面的時候可能跟他的感覺一樣吧。

  他想不停地跑到營地的想法是行不通的,他沒有那麼大的耐力。好幾次,他都失足摔倒,最後只能蹣跚地堅持著,然後倒下。他想站起來,但是失敗了,於是他決定休息一會兒。接下來,他只能走,而且是不停地走。他坐在雪地上調整呼吸的時候,覺得很溫暖、很舒適,他注意到自己不再發抖,好像是有一股暖流溫暖了他的胸膛和整個身體。他已經無法感覺到自己的鼻子、手指、腳。突然,他意識到身體凍僵的部分正在擴張,他儘量不去想它,忘掉它,想些其他事情。但這種想法還是引起了恐慌,他害怕這種恐慌。這種想法在慢慢地擴大,以至於男人在隱約中似乎看到了自己凍僵的身體。太可怕了,他又起來開始沿著河道奔跑。一旦他停下來,這種想法就會促使他開始奔跑。

  狗也一直緊跟在他的後面跑。當他第二次摔倒的時候,它就蹲在他的前面,捲曲著尾巴蓋在前爪上,面對著他,好奇地打量著他。那畜生的溫暖和安全讓他生氣,他便大罵那個畜生,直到它耷拉下耳朵。這時,他抖得更厲害了。在與寒潮的對抗中,他失敗了。寒冷正在全面入侵他的身體。這種想法還能夠促使他站起來,可是跑不過一百步,就又摔倒了。這是他最後一次驚慌了。他調整了一下呼吸,慢慢平靜下來。他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但死亡這個概念並不是這樣單純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而是構成了一副可笑的畫面,他想像著自己就像是一隻砍掉頭的雞,沒命地奔跑。好吧,就這樣了,他決定像個男人那樣接受一切。睡著死去,也不錯,就像是吃了麻醉藥一樣,凍死並不像人們想像得那麼糟糕,世界上還有很多比這更糟糕的死亡方式。

  他想像著第二天朋友們找到他屍體時的情形。突然他發現自己也跟朋友們在一起,順著河道尋找自己的屍體。然後和他們一起在雪下找到了他的屍體。他不再屬￿自己了,從那時起,他就離開了自己,站在朋友們中間,看著雪中自己的屍體。確實冷啊,他想。當他回到城裡的時候,就可以跟朋友們講什麼是真正的寒冷。他又想到了那個老人。他能清晰地看到老人的模樣,暖和、舒服地抽著一支雪茄。

  「你說得對,老兄,你說得對。」他喃喃地對老人說,仿佛老人就在眼前。

  他閉上眼睛,進入了生平最舒適的夢鄉。狗就坐在他對面,等著他起來。短暫的白天就要被漫長的黑夜取代了,卻沒有一點火的影子,它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那樣在雪地上坐著卻不生火。天色越來越暗,對火的強烈的渴望驅使著它。它兩隻前腳撲騰著並小聲地嗚咽,耷拉著耳朵不想聽他的喝斥。但他還是一動不動,最後,狗靠近了他,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它扭過頭,向著黑夜中寒冷的星空發出了一聲悠長而又深沉的嚎叫。然後,它掉過頭,朝著它所知道的營地的方向跑去,因為它知道那裡有食物和火的提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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