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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麻風病的顧勞(4)


  顧勞先向外面瞧了一眼,等到他看清楚沒有人想從那條險路上偷偷地過來的時候,他就連忙跑回洞口。這時候,炮彈的聲音一直在附近鬼哭神嚎地叫著,山谷裡盡是轟隆轟隆,滾滾不停的爆炸聲音。等到他走到看見了洞口的地方,他看出那兩個白癡正在用爛掉半截的指頭,彼此抓住手,跳來跳去。正在他跑過去的時候,那兩個白癡附近的地上突然升起了一大團黑煙。他們的身體立刻就被爆炸的力量拆開了。一個躺在那兒,一點兒也不動了,可是另外一個仍然用手爬著,向洞口那面爬去。他後面拖著兩條不中用的腿,鮮血從他身體裡湧出來,好像全身都浸在血裡,一面爬一面像小狗一樣叫著。現在,除了卡巴雷,其餘的麻風病人全逃到洞裡去了。

  「十七發。」卡巴雷說。接著他又說:「十八發。」

  這發炮彈正好落進一個洞裡。躲在別的洞裡的人都給爆炸的聲音嚇得逃了出來,可是沒有人從那個被打中的洞裡爬出來。顧勞在辛辣刺鼻的濃煙裡爬了進去。裡面躺著四個被炸得很可怕的屍首。其中有一個就是那個瞎女人,她的眼淚一直流到現在還沒有停。

  回到洞外,顧勞看見他手下的人都嚇得狼狽不堪,他們已經爬上了那條通到峽谷外面叢山深谷裡的羊腸小路。那個受傷的白癡正在無力地哀號著,用手爬著一路向前掙扎,想跟上他們。可是才爬到絕壁前的第一個斜坡上,他就支持不住,跟不上去了。

  「不如把他殺了吧。」顧勞對卡巴雷說,卡巴雷仍然坐在原來的地方。

  「二十二發,」卡巴雷回答道,「對,打死他也許要好一點。二十三發……二十四發。」

  那個白癡看到顧勞端起來複槍,對他瞄準的時候,立刻拼命哀號起來。顧勞猶豫了一下,然後就放下了槍。

  「真難下手。」他說。

  「你真是傻子。二十六發,二十七發,」卡巴雷說,「讓我做給你瞧吧。」

  他站起來,手裡拿著一塊沉重的石頭,走近那個受了傷的傢伙。正在他舉起胳膊要動手的時候,一發炮彈正好在他身上炸開了,不必再動手了,也用不著再記數了。

  現在,峽谷裡只剩下顧勞一個人了。他瞧著他手下的人,拖著他們殘疾的身體越過山坡,然後就看不見了。於是他回轉來,走到炮彈炸死那個姑娘的樹叢裡。炮火仍然沒有停,可是他仍舊留在這兒;因為他已經看出,那些士兵正在從下面很遠的地方爬上來。一顆炮彈在離他二十英呎的地方炸開了。他緊貼著地面躺在那兒,只聽見無數彈片碎石從他身上嗖嗖飛過。朝霞花像驟雨一樣落在他身上。他抬起頭,窺探著下面的小路,歎了一口氣,他很害怕。他並不怕步槍的子彈,可是這種炮火真該死。每逢炮彈呼嘯著飛過去的時候,他總是戰戰兢兢地趴在地上,可是每一次他都要重新抬起頭,注視著下面的小路。

  最後,炮火停了。據他推測,這一定是因為那些士兵已經走近了。他們正排成單行,沿著小路走過來,他一個一個地數著他們的人數,直到數不清才停。總之,大概有一百左右——而且都是來捉拿有麻風病的顧勞的。霎時間,他覺得很得意。他們這些警察和士兵,帶著大炮和來複槍,都是為他而來的,可是他只有一個人,而且是個殘疾人。不論死活,只要有人捉住他,就可以得到一千元賞金。他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過這麼多錢。他一想到這裡就恨透了。卡巴雷說得對。他,顧勞,沒有做過一點兒錯事。那些洋鬼子需要人在他們掠奪來的土地上幹活,因此,他們就帶來了很多中國苦力,同時也帶來了這種病。而現在,因為他得了這種病,他就值一千塊錢——不過這不是對他自己來說。這是指他那個病得發爛或者給炮彈炸死的,不值一文的軀殼,而他的屍首就值這麼多錢。

  那些士兵走到那條刀鋒似的小路面前的時候,他本來想警告他們一下的。可是他一眼瞧到了那個被殘殺的姑娘的屍首,他就不響了。等到有六個人走上小路的時候,他開火了。等到小路上的兵都死光了,他仍舊不停。他打空了彈夾裡的子彈,又重新把它裝滿,然後又把子彈打光。全部的冤仇都在他腦子裡燃燒起來,心裡充滿了復仇的怒火。沿著整條羊腸小路,所有的士兵都在開火,他們都平躺在那些淺淺的窪地裡,借此掩蔽,可是對他來說,他們仍然是敞開的目標。子彈在他周圍呼嘯著,砰砰地落下來,偶爾還會有一顆跳彈發出尖厲的聲音,從空中飛過。有一顆子彈擦傷了他的一塊頭皮,還有一顆擦過了他的肩胛骨,可是沒有燒破他的皮膚。

  這簡直是屠殺,而且是由一個人幹出來的。那些士兵扶著他們之中受傷的人開始退卻了。正在顧勞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打翻的時候,他聞到了股焦肉的氣味。他先瞧了瞧他周圍,後來才發現是他自己的手。這是給他自己的槍燙出來的。他手上的神經已經差不多給麻風菌毀光了。儘管他的肉燒焦了,他也聞到了臭味,可是他並不覺得痛。

  他躺在樹叢裡,微笑著,直到他想起了那些大炮。毫無疑問,他們一定會再向他開炮的,而且這一次一定會對準這片使他們受了損失的樹叢。他看出在一堵不高的石壁後面,有一塊沒有給炮彈炸過的角落。他才挪到那兒,轟炸就開始了。他數了一下。這一次,他們一共向峽谷裡打了六十發炮彈才停。這塊小小的地方,到處都是彈穴,簡直就像沒有任何生靈還可能活下來似的。那些軍人也的確是這麼想的,因為,他們在午後的驕陽下面,又爬上了那條羊腸小路。於是,他們又來強渡那條刀鋒似的小路,然後又退回到海灘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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