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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麻風病的顧勞(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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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問得好,」顧勞回答道,「因為我們不願意在我們從前放馬的那片綿延數千英哩的甘蔗田裡幹活,他們就從海外弄來了很多中國奴隸。他們一到,就帶來了這種中國的毛病——於是我們也生了這種病,因此,他們就要把我們監禁在摩羅蓋島。我們都是出生在考愛島上的人。我們也到過別的海島,有的到過這兒,有的到過那兒,我們到過奧阿胡島,茅伊島,夏威夷,還到過檀香山。可是我們總是要回到考愛島來。為什麼我們要回來呢?這一定是有原因的。這是因為我們都愛考愛島。我們出生在這兒,我們一向生活在這兒。將來,我們還要死在這兒……除非……除非……我們之中出現了懦夫。我們不要這樣的人。他們只配到摩羅蓋去。如果有這種人,那就請他不要留在這兒。明天,軍隊就要登陸了。讓那些懦夫下山到他們那兒去吧。他們會立刻給送到摩羅蓋的。至於我們,我們要留在這兒鬥爭。可是大家要明白,我們是不會死的。我們有來複槍。你們都知道那些小路很窄,人只能一個一個地爬過來。我在尼好島上當過牧場保鏢,單憑我一個人,也可以在這種小路上擋住一千個人。這兒還有卡巴雷,他當過法官,先前還是個有名望的人。可是現在跟你我一樣,也成了他們追擊的耗子。聽他說吧,他很有見識。」 卡巴雷站起來了。他當過法官,在彭納豪進過大學,還跟貴族、酋長同保護商人和教士的利益的外國高級官員坐在一塊吃過肉。這就是過去的卡巴雷。可是現在,正像顧勞所說的,他已經成了他們追擊的耗子,一個漏網的傢伙,他已經深深地陷在人間慘事的泥潭裡,既可以說在法網之上,也可以說在法網之下。他的臉已經五官不分,只剩了幾個敞開的洞口和在沒有毛的眉毛下憤怒發光的一雙沒有眼皮的眼睛。 「讓我們不要去惹事吧,」他開始說,「我們只要求他們別管我們。可是,如果他們一定不肯,那就是他們要惹事,要受到懲罰。我已經沒有指頭了,你們都看得見。」他伸出他的沒有指頭的手,讓大家可以看見,「可是我還有一個拇指的關節,它能夠穩穩地扣住扳機,就跟從前的好指頭一樣。我們熱愛考愛島。讓我們活在這兒,或者死在這兒,可是不要把我們送到摩羅蓋島的監獄裡去。這種病不是我們本來有的。我們沒有罪過。這種病是那些宣傳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處的人,在他們弄來很多奴隸耕種他們掠奪的土地的時候,一塊兒帶來的。我做過法官,我懂得法律和公道。我要對你們說,先掠奪一個人的土地,再讓他染上這種中國病,然後把他終身關在監牢裡,是不公道的。」 「生命很短促,天天充滿了痛苦,」顧勞說,「讓我們盡情喝酒、跳舞、作樂吧。」 他們立刻從一個岩穴裡搬出幾個葫蘆,傳給大家。這些葫蘆裝著從棕櫚百合的根裡蒸出的烈酒,等到酒勁透過他們全身,進了他們的腦子,他們就又變成了正常的人,而忘掉那是過去的事了。那個曾經從空眼窩裡流出熱淚的女人,也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生氣勃勃的女人,當她撥弄著四弦琴的琴弦,提高嗓子唱起來的時候,那就像從原始的黑暗森林深處傳來的野蠻人的情歌一樣。空氣裡激蕩著她那柔和迫切的誘人歌聲。於是,基洛連那就在一塊墊子上,和著這個女人的歌聲的節拍,跳起舞來。這是真正的舞蹈。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愛情舞蹈,接著,一個女人就跟他在墊子上對跳起來。如果單看她那肥胖的臀部和豐滿的乳房,誰也不會相信,她的臉已經腐爛。這是一種活死人的舞蹈,因為在他們潰爛的身體裡,仍然殘留著能夠愛和渴望的生命。那個從瞎眼睛裡流出熱淚的女人,一直唱著情歌,那些跳起愛情的舞蹈的人,也一直在暖洋洋的黑夜裡歡舞不停。同時,那些葫蘆也一直在他們當中傳來傳去,直到大家的腦子裡都給回憶同欲望的蛆蟲爬滿了。這時候,還有一個苗條的少女,也在墊子上跟那個女人一塊兒跳舞,她的臉長得很美,沒有一點兒毛病,可是從她那一起一落的畸形手臂上,可以看出她已經受了麻風的蹂躪。至於那兩個嘰嘰喳喳,發出怪聲音的白癡,他們也在一邊跳起舞來,用奇形怪狀的姿勢嘲弄著愛情,就像生命嘲弄他們自己的情形一樣。 「對不起,我非過來抓住你不可,這是我的責任。」 「不等到你走過來,你就會死掉的。」 這個警察長不是個懦夫。可是他拿不定主意。他瞧了瞧兩邊的深淵,又沿著他一定要走的那條刀鋒似的山脊瞧了一眼。於是,他就拿定了主意。 「顧勞。」他叫了一聲。 密林裡靜悄悄的。 「顧勞,別開槍,我過來啦。」 警察長回過頭,對那些警察吩咐了幾句,然後開始了他危險的跋涉。他走得很慢,好像在一根拉緊的繩子上走路似的。他沒有一點兒依靠,腳下的岩石碎了,鬆動的碎塊從兩邊落到下面的深淵裡。他頭上照耀著一輪驕陽,他已經汗流滿面了,可是他仍舊向前走著,一直走到了中點。 「站住!」顧勞從密林裡喝了一聲,「再走一步,我就要開槍了。」 警察長站住了,他在深淵的上空搖晃了一會兒,讓自己站穩。他的臉色蒼白,可是眼光很堅決。他舔了一下幹躁的嘴唇說道:「顧勞,你不會開槍打我的,我知道你不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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