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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同盟(5)


  「不錯,我們吃到了麵粉、鹹豬肉,喝了茶而且很喜歡喝茶;可是,到了我們弄不到茶的時候,那可糟透了,我們會變得懶得說話又容易動怒。因此,我們就漸漸渴望白人帶來做生意的那些東西。生意!生意!一年到頭都是生意!有一年冬天,我們賣出去我們獵來的肉,換來了許多不會走的鐘,斷了發條的表,磨光了的銼刀,還有幾支不帶子彈的手槍,都是不中用的東西。接著,就鬧起了饑荒,我們沒有肉了,在開春之前,一共餓死了四十個人。

  「最後,好像幻影似的在我面前出現了一群討厭的短毛狗;辦法似乎很簡單。當初,靠了我的父親,雄壯的奧茲巴奧克的見識,使我們的狼狗保存了純種血統,因此它們始終有著溫暖的毛,始終有力氣拖雪橇。於是,我就回到村子裡,向大家演說:『這些白人,他們是一個部落,一個很大的部落。他們那兒一定是沒有獸肉了,因此他們才跑到我們這兒來,想在這兒給自己開闢一個新天地。可是他們把我們弄弱了,我們的人正在一個一個地死掉。他們是貪得無厭的人。我們這兒已經沒有獸肉了,如果我們想活下去,我們就得像對付他們的狗一樣來對付他們。』

  「接著我又對他們演說,勸大家同敵人作戰。白魚河的人聽了之後,有的說這,有的說那,還有一些人說了些廢話,沒有一個人勇敢地談到行動和戰爭。年輕人雖然孱弱得像水,膽小怕事,但是我看得出,那些老年人卻默默地坐著,眼睛裡閃爍著怒火。後來,等到村子裡的人都睡著了,我就偷偷地把老年人叫到森林裡,跟他們談了一會兒。我們的意見完全一致,我們想起了年輕時的好日子,自由的土地,豐衣足食的光景,快活的心情同暖和的太陽;於是我們就結成兄弟,保證嚴守秘密,並且立下大誓,一定要把侵略我們的害人種族清除乾淨。現在,事情很清楚,我們都是傻瓜,不過,我們這些白魚河的老頭子,當時又怎麼會知道呢。

  「為了鼓勵其他的人,我首先行動起來。我坐在育空河岸上守衛著,直到望見了從上游來的第一條獨木船。那裡面有兩個白人,我站起來,揚著一隻手,他們就改變了方向,朝我這面劃過來。船首的那個人抬起頭,打算弄清楚為什麼要招呼他,我的箭就嗖的一聲,穿過半空,射中了他的咽喉,這時他才知道我要幹什麼。另外那個人本來在船尾劃槳,他還沒有來得及把來複槍舉到肩頭,我已經一連扔出三根矛,第一根就打中了他。

  「等到老頭子都走攏來了,我就對他們說:『這算開了個頭。以後,我們要把各個部落的老頭子都團結起來,然後再去團結那些還很強壯的年輕人,這樣,幹起來就容易了。』

  「於是,我們把這兩個死了的白人,扔到了河裡。至於那條獨木船,那倒是條好船,我們一把火把它燒了,同時,我們把船裡的東西也燒了。不過,未燒之前,我們還瞧了瞧那些東西,全是皮口袋,我們就用刀子把它們割開了。那裡面有很多紙,霍坎,就跟你念過的那些一樣,上面也有許多記號,我們瞧了都很奇怪,一點也搞不懂。現在,我變得聰明了,知道它們都是人說過的話,就像你告訴我的那些一樣。」

  霍坎把獨木船的事翻譯完畢之後,審判室裡充滿了嘁嘁喳喳和嗡嗡的聲音;有一個人說:「那是一八九一年丟掉的郵包,押運人是彼得·詹姆士和德萊尼。馬休斯是最後看到他們的人,他還在巴爾傑湖邊跟他們說過話。」書記不斷地寫了下去,於是,在北方的歷史上又添了一頁。

  「要說的也不多了,」英勃爾慢吞吞地說了下去,「我們幹過的事情,都寫在紙上了。我們都是老頭子,我們都不懂得什麼。我,英勃爾,就是現在也不懂得什麼。我們秘密地殺,不斷地殺,年紀愈大,我們也愈精明,我們幹得很快,然而毫不慌張。有一次,白人走到我們的人當中,鐵青著臉,粗魯地罵人,並且給我們的六個年輕人帶上鐐銬,弄得他們毫無辦法,然後把他們帶走,因此,我們就懂得了,我們必須殺得更廣、更遠。於是,我們這些老頭子就一個一個,動身到上游一帶和下游一帶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去。這是一件勇敢的事情。我們雖然很老了,可是什麼也不怕,不過對於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出遠門還是非常可怕的。

  「於是,我們就不慌不忙,巧妙地殺下去。無論在奇爾庫特,在德爾塔,從山隘到海邊,只要有白人在那兒宿營或者開路,我們就殺。不錯,他們是死了,可是毫無用處。他們的人仍舊會翻山過來,而且越來越多,而我們這些老頭子卻越來越少。我還記得,在馴鹿隘,有一個白人的帳篷。他是一個很矮小的白人,我們的三個老頭子趁著他睡著了的時候去殺他,他在臨死之前,還咒駡了我一頓。

  「於是,就這樣,今天這個老頭子死了,明天那個老頭子也死了。有時候,隔了好久,消息才傳到我們耳朵裡面,我們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有時,根本就沒有消息。其他部落裡的老頭子,因為身體衰弱和膽小,都不願意跟我們一塊兒幹。因此,我們的人,就像我說過的那樣,一個一個地死了,最後只剩下我獨自一個。我叫英勃爾,是白魚河的人。我父親是奧茲巴奧克,一個雄壯的男子漢。現在,已經沒有白魚河的人了,我是最後一個白魚河的老頭子。年輕的男人和年輕的女人都走了,有的去跟佩利人住在一塊兒,有的去跟薩蒙人住在一塊兒,不過,多數還是到白人那兒去了。我已經很老,很累了,跟法律鬥爭是沒有用的,所以,霍坎,我就像你說的那樣,到這兒來請求法律處分。」

  「唉,英勃爾,你真是個傻瓜。」霍坎說。

  可是英勃爾正在做夢。那個寬腦門兒的法官也在做夢,他那整個種族都站了起來,像一個巨大的幻影出現在他眼前——他們是足踏鋼靴,身披鐵甲的種族,他們是人類各族之中制訂法律,扭轉乾坤的人。他看見這個幻影的黎明,紅光閃爍,照過黑暗的森林和陰鬱的海洋,他看到它發出血紅的烈焰,變成壯麗全盛的中午;然後他又看見,在陰暗的下坡路上,血染紅了的砂礫正在沉入黑夜。同時,從這一切裡面,他還看到了無情的、強有力的法律;它永遠不能改變,而且一直在發號施令,不僅比那些遵守法律或者被法律摧毀的人大得多,甚至比他自己還要強大,他的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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