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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同盟(3)


  英勃爾看樣子很疲倦。從他臉上,可以看出那種因為毫無希望和上了年紀而產生的疲勞。他抑鬱地垂著兩肩,眼睛黯然無光。他那亂蓬蓬的頭髮本來應該是白的,可是風吹日曬使得它們顯得十分乾燥,毫無光澤,變成一種灰不灰,白不白的顏色。他對周圍所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審判室裡擠滿了在河裡淘金和山上打獵的人,他們低沉的、亂哄哄的聲音裡,帶著一種不祥的調子,使他聽起來,好像是海水在洞穴裡咆哮。

  他靠窗口坐著,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不時瞧著窗外淒涼的景色。天上陰雲密布,正在下著灰濛濛的細雨。目前正是育空河漲水的季節。冰都融化了,河水已經漫進城區。人們乘著獨木舟,或者用篙子撐著船,在大街上不停地來來往往。他常常看見那些船從街上拐彎,劃到一塊四四方方,被水淹沒的地方去,那是兵營的校場。有時候,船劃到他位置的下方就不見了,只聽到它們軋軋地撞著房子上的木頭和船上的人爬進窗戶的聲音。隨後便聽見他們用腿把水攪得嘩嘩亂響,穿過樓下的房間,走上樓梯。接著,他們就出現在房門口,拿著脫下的帽子,穿著濕淋淋的航海靴子,走到等待著的人群裡面。

  當這些人的眼光全集中在他身上,都在殘酷地、得意地等待他受刑的時候,英勃爾也瞧著他們,他默默地想著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法律,這是一種永遠不會睡覺的法律,不論好年頭,壞年頭,鬧水災還是鬧饑荒,或者在人們遭受到苦難、恐怖同死亡的時候,這種法律總是不停地發揮著力量,他覺得,它好像要永遠發揮著這種力量,直到時間的盡頭。

  一個人很用力地拍了幾下桌子,談話聲就低下來,終於寂靜無聲了。英勃爾瞧了瞧這個人。他好像是一個很有權的傢伙,可是英勃爾卻認為,那個坐在後面一張桌子旁邊,寬腦門兒的人,才是他們的首領——他不僅在他們全體之上,也在那個拍桌子的人之上。這時,跟他同桌的另外一個人站起來,拿著許多講究的紙,開始高聲讀著。他讀到每一頁開頭的時候,總要清一下嗓子,而讀到每一頁末尾的時候,總要舐一舐指頭。英勃爾不懂他的話,但是其他的人都懂得,他知道,這些話會使他們發怒。有時,這些話使他們非常氣憤,有一次,有一個人還用簡短的話罵他,聲音很刺耳,很激烈,直到桌子旁邊有個人拍了一下桌子,才使他沉靜下來。

  那個人念了好久。他那種單調枯燥的聲音,帶有催眠的作用,使得英勃爾打起瞌睡來,等到他念完了,英勃爾已經睡得很熟了。一個人正在用他的家鄉白魚河的口音對他說話。他醒過來,看見了他姐姐的兒子的臉,可是一點也不覺得驚慌。原來這個小夥子老早就出去流浪,跟白人住在一起了。

  「你不記得我了吧?」那個人說著,算是跟他打招呼。

  「不,」英勃爾回答道,「你就是到外地去的那個霍坎,你媽死啦。」

  「她是個上了年紀的人。」霍坎說。

  可是英勃爾沒有聽見,霍坎只好再搖搖他的肩膀,把他弄醒。

  「我要把那個人剛才念過的話,對你講一遍。他說的就是你鬧的那些亂子,而且都是你——你這個傻瓜——對亞歷山大隊長講的。你要明白,你得老實地說這些話究竟是真是假。這是法庭上的命令。」

  霍坎曾經跟教會裡的人混過一陣,他們教會了他讀書寫字。他手裡拿著先前那個人大聲宣讀過的許多張紙,紙上寫的全是英勃爾的口供——當初他通過吉米,向亞歷山大隊長坦白的那些話,已經由一個書記記錄下來。霍坎開始讀起來。英勃爾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便突然插嘴說:

  「這都是我說過的話,霍坎。你的耳朵並沒有聽見過,怎麼嘴裡會說得出來。」

  霍坎洋洋自得地微微一笑。他的頭髮是從中間分開的,「不,英勃爾,這些話都是紙上來的。我根本沒有聽見過。它們都是寫在紙上,通過我的眼睛,鑽進我的腦子,再由我的嘴講給你聽的。這些話就是這麼來的。」

  「就是這麼來的?這些話都在紙上?」英勃爾心懷敬畏地低聲問著,一面用拇指和食指沙沙地撥弄那些紙,盯著那些塗在紙上的文字,「這真是一種了不起的法術,霍坎,你簡直是一個創造奇跡的大法師。」

  「算不了什麼,算不了什麼,」這個年輕人滿不在乎地說,他得意極了。於是他就隨便拿起一頁文件,讀著:「那一年在解凍之前,來了一個老頭子和一個跛腳的小小子。他們也給我殺死了,那個老頭子叫喚得很厲害……」

  「這可一點也不假,」英勃爾上氣不接下氣地插嘴說,「他叫喚得很厲害,過了好久還不肯死。可是霍坎,你怎麼知道的?大概是白人的頭領告訴你的吧?當時,誰也沒有看見我,我只告訴過他一個人。」

  霍坎很不耐煩地搖了搖頭,「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這些話都是寫在紙上的,你這個傻瓜!」

  英勃爾使勁盯著紙上的筆跡,「你是不是像獵人瞅著雪地,說,『昨天,有一隻兔子從這兒跑過,它在這片柳樹叢裡站住聽著,後來聽到了什麼,心裡害怕,轉身向後就跑; 它在這兒一路飛奔猛跳,可是從這兒來了一頭大山貓,比它跑得更快,跳得更遠;這兒的雪裡有幾個很深的貓爪印子,准是山貓猛地一竄,在這兒撲倒了那只兔子,兔子在它下面一滾,翻得肚皮朝天;於是,從這兒開始,只剩了山貓的腳印,再也找不到兔子了。』獵人看見雪上的印子,會這樣說上一大套,大概你也是這樣,眼望著那張紙,嘴裡就說,英勃爾幹過這個,又幹過那個,對嗎?」

  「一點不錯,」霍坎說,「現在,你好好聽著,管住你那根舌頭,別像女人一樣嘮叨。叫你說,你才可以說。」

  此後,有好久,霍坎都在對他宣讀他的口供,英勃爾一直在默默地沉思。最後,他說:

  「這都是我說過的話,句句都是真的,可是我老了,霍坎,還有一些忘了的事情,現在才想起來,應該讓那個首領知道。起初,有一個從冰山那面過來的人,帶著靈巧的鐵夾子,打算到白魚河裡捉海狸。我把他殺了。很久之前,還有三個到白魚河來找金子的人。他們也被我殺了,讓黑獾吃掉了。還有,在五指山那裡,有一個人駕著木筏,帶了許多肉。」

  每逢英勃爾停下來加快的時候,霍坎就翻譯,書記就連忙記錄,審判室裡的人神情都麻木地聽著一個個不加渲染的小悲劇,直到英勃爾講到了一個紅發斜眼的男人,說他遠遠一槍就打死了這個人。

  「他媽的,」坐在旁聽席前排的一個人說。他的聲音很激動,很悲哀。他的頭髮是紅的,「他媽的,」他又說了一次,「那是我哥哥比爾。」在整個審判過程中,每隔一定的時間,就會聽到他莊嚴地說一聲,「他媽的。」他的夥伴也都不阻攔他,坐在桌旁的那個人也不拍桌子制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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