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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雪野(2)


  下午慢慢地溜過。寂靜的雪野上,有一種陰森可怖的氣氛,迫使沉默的旅行者們都戰戰兢兢只顧幹活;大自然有很多方法使人類相信自己人生有限——比如川流不息的浪潮、猛烈的風暴、地震引發的震動、隆隆不息的雷鳴——不過,最可怕的,最讓人感到失魂落魄的,還是這冷漠無情的寂靜雪野了。一點動靜也沒有。天氣晴朗,天色卻像黃銅一樣。任何細小的聲響都能打破這種寂靜,人們甚至會被自己活動的聲音嚇到。感覺只有他這個生命在到處都是死沉沉的、鬼蜮般的荒原上行走,不禁意識到自己如小蟲般微不足道,為自己貿然闖入這如死亡般寂靜的世界而顫抖。奇怪的念頭在心裡翻滾,神秘的景象也不斷映入眼簾。他會突然感到對死亡,對上帝,對世間萬物的敬畏;對生命和重生的奢望;對不朽生命的渴求以及一直以來對被禁錮自由所作的無益的掙扎——到了這個時候,人也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就在這一天即將結束的時候,前方的河流轉了個大彎。梅森帶著他那一隊狗,打算抄小路,穿過一個很窄的地方。可是那群狗卻站在高高的河岸上畏縮不前了。儘管魯思和馬爾穆特·基德一次又一次地使勁幫忙往上推著雪橇,但最後還是滑了下來。最終,人同狗一齊用力。這群餓得十分衰弱的可憐的狗,連最後一點力氣也使盡了。一點一點向上拉去,雪橇終於被穩穩地拖到了高堤上;可是,領隊的狗拖著 它後面的一群狗,突然向右一沖,撞在梅森的雪鞋上,梅森給撞倒了;另外還撞倒哆嗦中的一條狗,接著,雪橇搖搖晃晃地向後滑去,又把一切都拖回到了高堤底下去了。

  嗖!嗖!鞭子狠狠地朝狗打下去,特別是那條被擠倒了的狗。

  「別打啦,梅森,」馬爾穆特·基德央求著,「這個可憐的畜生只剩最後一口氣了。等一等,讓我們把我那隊一隻狗套上去吧。」

  梅森不緊不慢地收回了鞭子,等到基德的話一說完,他就揚起長鞭一甩,打中了那只觸怒了他的畜生。於是卡門——它就是卡門——立刻畏縮在雪裡,可憐地叫了一聲;身子一歪,倒下去了。

  這是個悲劇般的時刻,對於這支孤獨的隊伍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一條狗快要死了。兩個夥伴都在發怒。魯思提心吊膽地來回望著這兩個男人。馬爾穆特·基德的眼睛裡雖然充滿了責難,可是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彎下腰,割斷了這條狗身上的皮帶。大家沒說一句話。他們把兩隊狗並成一隊,克服這困難;於是,一輛輛雪橇又重新前進了,那條快死的狗也勉強跟在了後面;只要這個畜生還走得動, 它就不會被槍斃的,人們給最後一次的機會——如果它能爬到歇腳的地方,也許那兒會有一隻死了的麋鹿作為食物。

  這時,梅森對自己剛才發脾氣的舉動,已經有點後悔了,不過他的脾氣過於倔強,不肯承認錯誤,只是一個勁兒的在隊伍前面認真趕路,一點也沒料到已大難臨頭——在蔭蔽的坡底下,有一片密林,他們的路正是從這裡穿過。在這條路上大約五十多英呎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松樹,看樣子已經在那兒屹立了好幾百年。在幾百年前,冥冥中就已註定要在這樣一個地方——這個下場同時也是梅森生命中早就註定了的。

  他彎下腰系鹿皮靴上鬆開了的帶子。一輛輛雪橇全都停了下來,狗全都臥在雪裡,一聲不響。周圍靜得出奇;沒有一絲風吹動這片結滿白霜的樹林;林外的嚴寒和寂靜,凍結了大自然的心臟,敲擊著 它那顫抖著的嘴唇。只聽見空中有幾聲微微的歎息——其實,他們並沒有真正聽到這種聲音,這不過是一種感覺,仿佛在靜止的空間裡即將出現什麼動作的預兆似的。接著,那株大樹,在長久的歲月和沉重的積雪的重壓之下,演繹了生命悲劇中的最後一場戲。梅森聽見了大樹即將倒下來的折裂聲,正打算跳開,不料還沒等他完全站直,樹幹已經擊中了他的肩膀。

  這種突如其來的危險,馬爾穆特·基德已經見得太多了!當倒下的松樹的針葉還在不停抖動時,他就發出命令,投入整救行動中。那個印第安女人,既沒有嚇得昏倒,也沒有無謂地高聲啼哭,她跟她的白種姐妹們十分不同。她一聽到基德的命令,就立刻把全身壓在一根臨時做成的杠杆一端,來減輕樹幹的壓力,一面注意聽她丈夫的呻吟,馬爾穆特·基德於是開始用斧頭砍樹。當鋼刃一砍進凍僵的樹身,便立即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同時,隨著這斧聲,還能聽見這位樵夫費勁地呼呼喘息聲。

  經過一段努力,基德總算把這個不久以前還是個人的可憐的東西,放倒在雪裡了。但是比他的夥伴的痛苦更令人難受的,卻是魯思臉上那種默默無言的悲傷,同她那交織著希望和絕望的詢問眼光。他們幾乎一個字也沒說;生長在北極地帶的人,早就懂得空話的無益和實際行動的可貴。在零下65度的氣溫裡,一個人只要在雪裡多躺幾分鐘,就活不了了。於是,他們割下雪橇上的皮帶,用皮褥子把可憐的梅森裹好,讓他坐在鋪上樹枝的地面上,並且利用那株造成這場災難的樹枝,在他面前升起一堆火來。然後,他們在他背後撐起一塊大大的帆布,當成是一個簡單的屏風,再把篝火散發出來的熱量反射到他身上——這樣的技巧,凡是從大自然學過物理的人都會知道。

  但是,只有遇到過生命危險的人,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會死。梅森被樹壓得很慘。即使隨便看一眼也看得出來,他的右臂、右腿跟背脊都斷了;他的腿從屁股以下全都麻木了;內傷肯定也很嚴重。只有偶爾的一聲呻吟,表明他還活著。

  沒有希望,也沒有辦法。無情的黑夜正慢慢地過去——魯思所能做的,只是在無奈之中,儘量發揮她那個民族堅忍不拔的精神;馬爾穆特·基德的青銅色臉上,平添了幾條新的皺紋。事實上,梅森受的苦反而是最少的,因為他的心思已經回到田納西州東部,在大煙山區重新享受他的童年。他滿口囈語,最可憐的是,他總是用他忘了很久的南方腔調,說起他在湖裡游泳,捉樹狸和偷西瓜的情形。這些話,魯思完全不懂,可是基德卻明白,而且聽著很感動——就像與文明社會的一切隔絕了很久的人聽了之後那樣的感動。

  第二天早晨,受傷的人清醒過來了,馬爾穆特·基德立即俯身過去,傾聽他那悄悄的細語。

  「你還記得我們在塔納納見面的情景嗎?如果算到下一次冰雪融化的時候,就已經整整四年了。當時,我並不喜歡她。雖然她有點漂亮,也有點吸引人。到了後來我就變得老是在想她了。她現在是我的好老婆,每逢遇到困難,她總是跟我一塊兒擔當。要是講到我們這一行,你也知道,那真是誰也比不過她的了。你還記得那一回嗎?她冒著像冰雹一樣打在水面上的槍林彈雨,穿過麋鹿角急流,把你和我從岩石上拉下去的情形嗎?你還記得當初在努克路凱脫挨餓受凍的事嗎?記得那回她怎麼奔過流水,給我們帶回消息的事嗎?真的,她真的是我的好老婆,真的比我以前的那個好多了。你不知道我是結過婚的嗎?我好像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呃?是的,其實先前在我的老家——美國——的時候,我結過一次婚。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們還是一塊長大的呢。我離開老家,就是為了給她一個離婚的機會。她算是得著機會了。

  「不過,這跟魯思可是沒什麼關係。我本來打算賺些錢,明年就一塊兒到『外面』去——我跟魯思——現在已經太晚啦。基德,千萬別把她送回娘家。叫一個女人回娘家,那可真是讓她太難受啦。想想看,她跟我們一塊兒吃醃肉、豆子、麵食和乾果,差不多已經有四年啦,難道現在又要把她送回去吃魚跟鹿肉嗎!她已經過慣了我們的日子,知道這種日子比她娘家的好過,現在要她回去,那對她實在不公平。基德,你得多照顧她——你為什麼總是不肯呢?不說了,你總是避著她們。你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為什麼到這兒來。你要好好地對待她,盡可能早一點把她送到美國去。不過,你要記住,要是她想家了,你就送她回來。

  「還有她肚子裡的那個孩子……他使我們更加親密,基德。他若是一個男孩子就太好了。想想看!他是我的親骨肉呀,基德。……不過他應該不要再留在這個地方。……萬一是個女孩子怎麼辦……不,這不可能。……還是把我的皮貨賣了吧,它們至少值五千塊錢,我在公司裡的錢也差不多有這個數目。……把我的股子跟你的合起來一塊處理吧。還有,我看,我們申請購買的那塊高地一定會出金子的。……你要讓那個孩子受到很好的教育;還有,基德,最要緊的就是別再讓他回到這兒來了。這種地方不是白種人應該來的。

  「基德,我算是完啦。最多也拖不了兩三天啦。你一定要繼續往前走!你必須繼續往前走!記著,這是我的老婆,我的孩子……唉,天啊!我真希望他是個男孩子!你不能再守在我旁邊了……我是個快死的人,我請求你,趕緊上路吧。」

  「讓我等三天吧,」馬爾穆特·基德央求著,「你也許會好起來;可能會出現意想不到的事。」

  「不行。」

  「只等三天。」

  「你必須馬上走。」

  「兩天。」

  「基德,這是為了我的老婆和我的兒子好。你別再說了。」

  「那麼一天。」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你……」

  「只等一天。靠著這些乾糧,我們會應付過去的,說不定我還會打到一隻麋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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