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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從這上面,喬看不出任何新意,但有些以前他注意到的事化,在這張剪裁過的內容上,更可以明顯地看出來。雖然機長講話的聲音是成人的音調,但語氣卻很孩子氣,像「他們對我做了很不好的事。」「他們糟蹋我。」「阻止他們。」「叫他們停止傷害我。」

  這些都不是成人用來控訴折磨他的人,或是求救時所用的片語或句子。

  最長的一段話,是威脅要殺掉每一個人,尤其「我很高興。」這句話更像小孩子一樣毛躁——特別是後面跟著的那句「這真有趣。」「呵呵呵,我們上路了……」「呵呵呵。」

  「喔!哇!」。

  「噢!耶!」

  七四七班機在翻滾下墜的當時,白帝洛的反應卻像孩子乘坐雲霄飛車時的興奮。根據芭芭拉所說,機長的聲音聽起來毫不畏懼。的確,他的音調果真聽不出有什麼恐怖的。

  「現在你看看。」

  這句話是飛機撞地前三秒半鐘所說的。當白帝洛看到夜景像一朵黑玫瑰,在擋風玻璃前逐漸綻開時,他似乎並不怎麼害怕,而只是驚奇。

  「酷噢!」喬把最後這一句話看了半天,直到那股不寒而采的恐懼感消失,他才用較客觀的態度,來考慮它所有可能的含義。

  「酷噢!」

  一直到終了,白帝洛的反應就像在遊樂場玩耍的孩子,他所表現出漠視乘客和機員們生死的態度,跟一個無知又倔強的孩子,表現在用火柴折磨一隻昆蟲的行為,實在沒什麼兩樣。

  「酷噢!」

  就算是一個年幼無知的孩子,儘管他再自私或不成熟,仍然會有害怕的時候才對。就算是一個決心自殺的人,在跳出大樓的邊緣時,也會本能地發出慘叫,不是嗎?但這位機長,不管他是處在什麼樣的轉變情況,竟能表現得如此漠不關心,甚至樂在其中。好像他知道自己不會有肉體上的威脅似的。

  「酷噢!」

  白帝洛機長,一個有家室的人,忠實的丈夫,虔誠的摩門教徒。他沉穩、友愛、仁慈、富同情心,事業成功,幸福健康,本身也沒有毒瘤。

  這幅畫面到底出了什麼錯?

  「酷噢!」

  一股無名之火忽然自喬心中生起,倒不是針對白帝洛,他顯然也是受害者——雖然起初並不看得出來。這溯自童年以及青春期所蓄積的怒火,就像鍋爐裡過熱的蒸氣,找不到釋放壓力的閥門,眼看即將要爆炸了。

  他將記事本塞進夾克口袋,兩手握拳,想要找個東西痛擊一番,直到東西被打破,指關節皮破血流為止。

  這股盲動的怒火,總是讓喬想起他的父親。

  喬弗蘭並不是一個容易動怒的人,相反的,他從未拉高嗓門說過話,他總是以詼諧、樂觀及讚賞的態度待人處世。

  他是個好人,好得無法言喻,而且以他所遭到的際遇來說,他又是個十分稀奇古怪的樂天派。

  但是喬卻終生為他憤恨不平。

  他已記不起他父親有兩條腿的模樣了。他還不到三歲的那年,一個十九歲喝醉酒的青年,開了一輛貨車,撞上父親車子的側面,從此他便失去了左腿。

  弗蘭和喬的母親唐娜,靠著兩張薪水支票及一身的工作服,就給了婚。為了省錢,他們的車只投保了強制責任險。

  醉酒的駕駛沒有財產,他們也拿不到任何保險公司的殘廢理賠。左腿是從膝蓋至臀部的中間位置切除掉的,那時沒有很有效的彌補術。此外,任何功能的義肢,都是非常昂貴。弗蘭很快學會使用一條腿和拐杖就能敏捷地行動。他還開玩笑說要參加馬拉松。喬對他父親外表的與眾不同,從不引以為恥。在他心目中,父親不是一個步履瞞珊而怪異的獨腳人,而是一位說床邊故事的高手,各種遊戲的帶動者,一位有耐性的全球教練,喬第一次打架,是六歲讀一年級的時候,有個名叫歐雷斯的孩子,嘲笑弗蘭是個「蠢殘廢」。雖然雷斯長得比喬要高大許多,但他那優越的體型卻難敵怒火填膺的喬,因此而被打得屁滾尿流。喬甚至想要挖出歐雷斯的右眼,讓他知道人家有兩個而你卻只有一個的滋味。但老師在喬快戳瞎他眼睛之前,把他們拉了開來。

  事後他一點也不懊惱,到現在仍是。他不是引以為傲,而是行事一向如此。

  唐娜知道,如果她丈夫曉得他兒子為他惹上麻煩,心理一定很難過。所以她私下處罰了喬,然後兩人共同保守這個秘密。

  那是喬沉默的憤怒及週期性暴力生活的開始,長大之後他四處找架打,但喬打架的時間和地點,都特別挑選保證他爹看不到的地方。

  弗蘭本來是個修理屋頂的工人,但一條腿實在沒辦法爬樓梯,也不方便幹活兒,只好無奈地接受政府的救濟。但後來他改行去作木工,也就不再接受救濟了。他製造珠寶盆、燈座,及其他用進口木料鑲嵌成複雜圖案的器具。他找到肯銷售他作品的商家,沒多久,他就清償了所有的債務。

  唐娜在一家裁縫店兼乾洗店當縫紉工,每天回家時,頭髮都被蒸汽弄得卷卷的,身上也散發著石油精和其他溶劑的味道。直到今天,喬每當進入乾洗店時,呼吸到的第一口氣,都會讓他想起母親的頭髮和淺褐色的眼睛。小時候,他以為母親的眼睛原本是深褐色的,後來是被蒸氣和化學藥品弄褪色的。

  失去腿後三年,弗蘭的關節和手腕開始疼痛。診斷的結果是風濕性關節炎。這種疾病非常痛苦,它會以很快的速度蔓延全身。弗蘭全身都在痛,他的頸椎、肩膀、臀部和那僅剩的一條腿。

  結束了木工的生意後,他開始接受政府的援助,但總是那麼微薄,而且還得忍受那些官僚們白眼的屈辱。教會也幫了很多忙,可是僧多粥少。弗蘭和唐娜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喬常和他們一起到教堂望彌撒。但他就是不信教。

  弗蘭少了條腿本來就行動不便,再加上風濕。兩年後,他終於坐上輪椅了。

  到了十三歲,喬的日常工作包括幫他父親換衣。洗澡。

  從一開始,喬對交付給他的工作從未推辭過、他對自已內心竟然也有此溫柔的一面亦深感驚異。

  過敢一段時間,弗蘭對於必須仰賴兒子來處理自己隱私的事物,感到極難為情。可是和兒子一起克服沐浴、用餐和如廁上的困難,卻加深了父子間的感情,使他們較之以往更為親近。

  喬十六歲那年,弗蘭罹患了纖維性關節硬化療,好幾處關節都形成巨大的風濕瘤,包括右手腕一個高爾夫球大小的瘤。而左手肘的瘤竟大得像個壘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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