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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郵件最近少多了。在他剛回到波奈爾的第一周,一天有時有 二十四封信和八、九個包裹,大部分是通過東緬因醫療中心轉遞的,少數是寄到波奈爾郵局的(對波奈爾三個字的拼寫也是五花八門)。

  大部分郵件都是些在生活中尋找依靠的人寄來的。有想要他簽名的孩子,有想要和他睡覺的女人,有尋求忠告的失戀男女。有的寄來幸運符,有的寄來算命的天宮圖。許多信都充滿宗教色彩,其中錯別字很多,使他想起他的母親。

  這些信向他鄭重宣告說,他是個先知,是來帶領疲倦,失望的美國人走出荒野的。他是一個象徵,表明世界未日即將來臨。到十月十六日為止,他已經收到八本哈爾·森德賽的《過去的偉大地球》——他母親一定會很讚賞這本書的。人們催促他以基督的名義阻止年輕人的放蕩。

  還有一小部分來信對他持否定態度,通常是匿名的。有一個來信者在一張黃紙背面上稱他是個反基督的人,敦促他趕緊自殺。有四,五封信問他謀殺你自己的母親是什麼感覺。許多人寫信指責他欺騙。一個人寫道:「預感、心靈感應,都是瞎扯!你是個騙子!」

  他們還寄東西,那是最糟的。

  赫伯每天下班途中,都要在波奈爾郵局停一下,領取一些大得放不進郵箱的包裹。附在包裹中的條子基本上都是一樣的,都是可憐的尖叫: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

  這圍巾是我哥哥的,他1969年出去釣魚時失蹤。我相信他還活著。告訴我他在哪裡。這支唇膏來自我妻子的梳粧檯。我認為她有外遇,但不能確信。告訴我她是否有外遇。這是我兒子的身份證套。他放學後從不馬上回家,在外面呆好幾個小時,我焦慮萬分。告訴我他在幹什麼。

  一位北卡羅萊納州的婦女——天知道她怎麼知道他的,八月份的記者招待會並沒有上全國性的媒介——寄來一塊燒焦的木頭。她在信中解釋說,她的房子被燒了,她丈夫和五個孩子中的兩個被燒死了。消防部門說是電線短路造成的,但她不能接受這種解釋。一定是有人縱火。她要約翰尼摸摸燒焦的木頭片,告訴她誰是縱火犯,這樣這個魔鬼就可以被關進監獄,終其一生。

  約翰尼一封信也沒回,用自己的錢把所有的東西都退了回去(甚至連那塊燒焦的木頭),什麼也沒說。他的確觸摸了某些東西,大部分什麼也沒告訴他,就像那個悲傷的婦女寄來的焦木塊一樣。但是,當他觸摸某些物品時,令人不安的形象就像夢一樣出現。大部分毫無線索,在幾鈔鐘內,一幅圖畫形成和消失,沒有留下任何具體的東西。但是,有一個東西……

  那是一塊圍巾,那個婦女希望發現她哥哥到底出了什麼事。那是一塊白色的針織圍巾,非常普通。但當他擺弄它時,他父親的房子突然消失了,隔壁電視機的聲音忽高忽低,最後變成了夏天昆蟲催眠似的鳴叫和遠處水波的拍擊聲。

  他聞到森林的氣味,陽光穿過大樹射了下來,地上非常泥濘,像沼澤一樣。他很害怕,非常害怕,但他頭腦還很清醒。如果你在遼闊的北方迷了路,又驚慌失措,那你就完了。他不停地向南走。自從他和斯蒂夫。羅基和洛岡分手後,已經兩天了。他們野營的地方(但地名想不起來了,它在死亡區域中)靠近河邊,可以釣到蹲魚。這是他的錯,他喝醉了。

  現在他可以看到他的包靠在一棵吹斷的樹枝上,樹枝上長滿了青苔,草地上處處有白色的枯樹枝露出來,就像白骨一樣。他能看到背包,但夠不到它,因為他剛才走開撤尿,走進了一塊非常泥濘的地方,濕泥幾乎立即淹到他的靴子頂上,他想退出來,找塊幹點兒的地方便一下,但他出不來。他出不來,因為這根本不是泥。這是……其它的東西。

  他站在那裡,無助地四處張望,希望找個能抓的東西,幾乎要笑起來,這處境太荒唐了:他本要找個地方撒尿,卻落入一片流沙中。

  他站在那裡,直到流沙無情地淹到他的膝蓋時,他才真正開始緊張起來。他開始掙扎,忘了如果進入流沙,最好的辦法就是靜止不動。很快流沙就淹到他的腰部,現在已經齊胸了,像一個巨大的棕色嘴唇一樣吮吸著他,使他難以呼吸。他開始呼救,但沒有人過來,只有一隻肥碩松鼠跳到他的背包上,用黑亮的眼睛看著他。

  現在沙已經到他脖子了,那種濃濃的氣味直撲他的鼻子,他的呼喊聲減弱了,因為流沙無情地壓著他,使他窒息。鳥群吱吱喳喳地飛過,綠色的光柱像銅一樣穿過樹林,流沙升到他的下巴。他將要孤零零地死去,他張開嘴,最後喊了一聲,流沙灌進他的嘴巴,流到他的舌頭上,流進他的牙齒間,他在吞咽流沙,再也喊不出聲……

  約翰尼一身冷汗醒過來,全身佈滿雞皮疙瘩,圍巾緊緊地抓在他的兩手之間,呼吸短促,急迫。他把圍巾扔到地板上;它像一條扭曲的白蛇一樣盤在地上。他再也不願碰它了。他父親把它放進一個郵袋寄了回去。

  但是現在,郵件開始越來越少。那些難以理喻的人們又發現了新的偶像。記者們再也不打電話要求採訪了,一來是電話號碼變了,而且不公開,二來是這故事已成昨日黃花了。

  羅戈爾·杜騷特為他的報紙寫了一篇冗長憤怒的文章。他宣稱整個事件是一樁殘酷而乏味的惡作劇。約翰尼毫無疑問從參加記者招待會的其他記者那裡獲得了某些信息。他承認,他姐姐安妮的呢稱的確是特瑞。她很年輕時就死了,可能死於呼吸系統方面的疾病。但所有這一切只要你去打聽就能搞到。他使這一切顯得合乎邏輯。文章沒有解釋既然約翰尼從沒離開過醫院,他怎麼可能得到這些信息,但大多數讀者都忽略了這一點。約翰尼對此更是毫無興趣。那件事情已成過去,他不想再創造新的。如果他寫信給寄圍巾的那位婦女,告訴她她哥哥在找地兒撒尿時誤入流沙,被流沙吞沒了,這又有什麼好處呢?這會使她更安心還是能使她生活得更好呢?

  今天只有六封信。一封是電費帳單,一封是赫伯在俄克拉荷馬的堂兄寄來的明信片。一位女士寄給約翰尼一個十字架,在基督的腳下用金字寫著「臺灣製造」。山姆·魏澤克寄來一張便條。一個小信封上的發信人地址讓他眨眨眼坐了起來:莎·赫茲列特,十二街,班戈爾。

  莎拉。他撕開信。

  他母親葬禮後兩天,他收到她的一張慰問卡。在卡的背面,她用斜斜的筆跡寫道:「約翰尼——我對此感到非常難過。我從收音機上聽到你母親去世的消息——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最不幸的事,你個人的痛苦成為眾所周知的事。你也許已不記得了,但在車禍發生的那個晚上,我們談起過你的母親。我問你,如果你把一個天主教徒帶回家,她會有什麼表示,你說她會微笑著歡迎我,並塞給我一些宗教小冊子。我從你微笑的樣子可以看出你很愛她。我從你父親那裡瞭解到她變化很大,但主要是因為她愛你,不能接受所發生的一切。我猜她的信仰最後得到了報答。請接受我誠摯的問候。如果現在以後我能為你作什麼,請告訴我一莎拉。」

  他回了信,感謝她的慰問卡和關心。他寫得很謹慎,怕流露出真情和說錯話。她是個已婚婦女,他對此無能為力。但他的確記得有關他母親的談話——以及那晚上許多其它事情。她的卡片喚起了對那個晚上的回憶,他以一種痛苦多於甜蜜的心情給她回信。他仍然愛著莎拉·布萊克奈爾,他不得不常常提醒自己她已不在了,已被另一個比她大五歲的女人和一個小男孩的母親所替代了。

  現在他從信封中抽出一張信紙,迅速例覽了一遍。她和她兒子要去肯尼巴克和莎拉大學一,二年級時的室友斯蒂芬妮。康斯但丁(那時叫斯蒂芬妮·卡斯雷)過一周。她說約翰尼可能還記得她,但約翰尼不記得了。瓦爾特留在華盛頓,為公司和共和黨的事要忙三周;莎拉認為也許她可以到波奈爾看看約翰尼和赫伯,一起過一個下午,如果這不打擾的話。

  「你可以打斯蒂芬的電話818一6219找到我,在十月十六日到二十三日之間的任何時候都行。當然,如果你覺得彆扭的。可以直接打電話告訴我,我能理解。向你們倆問好——莎拉。」

  約翰尼手裡拿著信, 看著庭院和對面的樹林,森林已經變成褐色了,好像上星期才變的一樣。樹葉很快就會落下,然後冬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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