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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沖了出來。血湧向克雷拿刀的手,熱得不可思議——簡直就像剛煮好的咖啡——他費了點力氣才沒有把手縮回來,而是向前伸,直到刀又碰到了阻礙。刀鋒猶豫了一下,它可不會變形,而是直插進去剖開了軟骨,再從大個子的脖子後面穿出來。瘋子向前撲倒——克雷一隻手可扶不住他,絕不可能,這人少說也有二百六十磅,很有可能有二百九十磅——他像醉漢倚靠在路燈杆上一樣先是倚住門板,棕色的眼睛突出,被尼古丁熏黑的舌頭從嘴角吊出來,脖子上熱血噴湧,然後他的兩膝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地。克雷緊緊抓住尖刀的手柄,很奇怪這次怎麼這麼容易刀就出來了,比剛才從他畫夾的皮面和加固板上拔出來容易多了。

  瘋子倒在了地上,他又能看見那個女孩了。她一條腿跪在人行道上,另一條在陰溝裡,頭髮披散著遮住了臉,尖聲驚叫著。

  「親愛的,」克雷說。「親愛的,別叫。」可是她依舊不依不饒。

  她名叫愛麗絲·馬克斯韋爾,她只能告訴他們這個,還有就是她和她媽媽是乘火車來波士頓的——從博克斯福德來。她說她們是來購物的,週三常常是她們買東西的日子,她稱之為高中生活的「短暫的一天」。她說她們在南站下了火車,乘上了出租車。她說出租車司機纏著藍色的穆斯林頭巾。她說那藍色頭巾是她能記得起來的最後一樣東西,接著就是旅館的禿頭接待員最終打開了那玻璃粉碎的兩扇旅館大門,讓她進來了。

  克雷認為她還記得些什麼,他開始琢磨這個。這邊當湯姆·麥康特問起她或者她媽媽是否帶著手機的時候,女孩開始發抖,聲稱自己不記得了,但克雷肯定她們倆都有,或者至少有一個有手機。這個時代,誰沒有手機呢?他自己是個例外,當然凡是規則都有例外,湯姆的幸運還要多虧他那只把手機推下檯子的貓。

  他們在旅館大堂裡和愛麗絲交談著(其實基本上都是克雷問問題而那女孩則沉默不語,低頭看她被磨破的膝蓋,不時搖搖頭)。克雷和湯姆把富蘭克林的屍體挪到前臺後面,絲毫不理會那禿頭接待員奇怪的高聲抗議:「屍體怎麼能放在我腳下呢」。那位接待員只告訴他們他叫裡卡迪先生。由於屍體佔據了前臺,他只得退回到里間辦公室。克雷盯了他好一陣子,確認裡卡迪先生有關電視沒有信號的言論的確屬實,才讓他獨自待在辦公室裡。換了莎朗·裡德爾來,她會說裡卡迪先生在帳篷裡孵小雞了。

  但是,接待員並沒有一言不發地看著克雷離開。「現在我們向世界敞開懷抱了,」他苦澀地說。「真希望你覺得自己做了點好事。」

  「裡卡迪先生,」克雷儘量保持耐心,「不到一小時以前,我看見一架飛機墜毀在波士頓公共綠地的另一頭。似乎在洛根機場那邊,更多更大的飛機正在接二連三地墜毀。也許這些飛機正自殺式地沖向候機樓。整個市中心全是爆炸聲。

  我想今天下午整個波士頓都在向世界敞開懷抱。」

  似乎為了強調他剛才的話,從他們上方傳來一聲重擊。裡卡迪先生並沒有抬頭張望。他只是揮了揮手,示意克雷走開。沒有電視可看,他呆坐在書桌椅子上,臉色鐵青地盯著牆壁。

  克雷和湯姆將兩把仿伊麗莎白式高背椅搬過來抵住大門,椅子的高背正好填滿了原來鑲嵌著玻璃的門框。儘管克雷覺得把對著街面的旅館大門鎖起來只不過是自欺欺人,根本毫無安全保障可言,但他還是認為把門給封上看不到街上的場景還算是個好主意,湯姆也這麼想。椅子安置好了他們就把百葉窗簾拉下來遮住大堂裡的大窗子。房間裡很快暗下來很多,微弱的光線透過百葉簾在鮮紅色地毯上投射出淡淡的如同監獄鐵窗般的影子。

  這些事情辦好了,愛麗絲·馬克斯韋爾那超簡短的節選故事也講完了,克雷這才有機會拿起接待臺上的電話。他看了看手錶,下午四點二十二分,完美而又符合邏輯的時間,可就在剛才他的正常時間觀念似乎被抹殺掉了,他在公園裡看見人咬狗,似乎已經是好幾個小時以前的事情了;又好像是前一秒才發生一樣。

  可是時間的確存在,人們用各種手段來衡量它。不管怎樣,如果在肯特塘,莎朗現在已經回到家裡,他還是把那兒看成是家。他要和她談談,看看她現在好不好,告訴她自己也很好,但這些都不重要。確定約翰尼沒事,那才重要,但還有比這更加重要的事,真正的關鍵所在。

  他沒有手機,莎朗也沒有,他基本上可以肯定這一點。他們四月份分居以後她可能會去買一個,但他們仍舊住在同一個鎮上,他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她,如果她真買了手機,他肯定會知道的。至少,她會把號碼告訴他,對吧?是啊,可是——

  可是約翰尼有一個,可愛的約翰尼奇,他長大了,十二歲已經不算很小了,那手機是去年他自己點著要的生日禮物。那紅色的手機響起來的時候奏的是他最喜歡的電視節目的主題歌。當然在學校裡嚴禁開機,甚至不允許把手機從書包裡拿出來,可是現在他們已經放學,而且克雷和莎朗總是鼓勵他帶上手機,也許是因為分居吧,還有就是預防緊急情況和意外事故,比如說錯過了公共汽車等等。

  克雷此刻還有一線希望,那就是莎朗曾經告訴過他清理約翰尼房間的時候常常看到手機扔在書桌上或者床頭的窗臺上忘了帶走,沒插上充電器,電池用光了手機像狗屎般毫無生氣。

  但約翰尼的那個紅色手機還是像定時炸彈一樣在他腦海裡,隨時都可能爆炸。

  克雷拿起旅館前臺的固定電話,然後又縮回了手。外面有什麼東西爆炸了,但是比較遠,就像是在戰場後方聽到炮彈爆炸一樣。

  別這麼說,他想。千萬別說這裡是戰場。

  他看了看大堂,湯姆正蹲在愛麗絲旁邊,她坐在沙發上。他小聲地對她說著什麼,一隻手搭在她的平底鞋上,直盯著她的臉。很好,他很好。克雷越發高興自己碰上了湯姆·麥康特……或者說湯姆·麥康特撞上了他。

  固定電話可能沒問題吧,其實問題是「可能」是否就等於「肯定」。他還有妻子需要自己盡到責任,要談到兒子的話,那可是責無旁貸了。即使想到約翰尼他都覺得十分危險。每當克雷想到自己的兒子,恐慌就像只老鼠在他頭腦裡亂竄,隨時準備突破脆弱的牢籠,用利齒撕咬身邊的一切。如果他能確認約翰尼和莎朗都平安無事,他還能把那只老鼠關在籠子裡,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辦。但如果他自己做了蠢事,他就再也幫不了別人。實際上,他會把這裡搞得更糟。克雷就這樣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叫起了接待員的名字。

  里間辦公室沒有任何回音,他又叫了一遍。還是沒有回音,他說:「我知道你聽到我叫你了,裡卡迪先生。如果你非要我過來找你,我會很生氣的,可能會氣急敗壞把你扔到大街上去。」

  「你不可能這麼做,」裡卡迪先生以一種堅定的指示性口吻回答。「你是酒店的住客。

  克雷很想重複一遍剛才他們在外面時湯姆說的那句話——但事情發生了變化。

  有什麼東西讓他閉上嘴巴,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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