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死光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理奇很想去看演出,但是他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在媽媽心裡有益身心的娛樂可不包括搖滾樂。在這個問題上,媽媽的意見是不能推翻的——至少要等他長到十六七歲——媽媽堅信,到那時舉國上下的這種搖滾熱就該涼了。

  但是理奇認為搖滾樂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他喜歡搖滾樂,那種節奏帶給他的不僅僅是快樂。那種節奏使他感到自己更成熟、更強壯。那種音樂裡有一種力量,屬￿所有瘦骨嶙峋的孩子、臃腫肥胖的孩子、醜陋的孩子、害羞的孩子——這個世界上的失敗者。總有一天,他能夠想什麼時候聽搖滾樂就什麼時候聽——他堅信等到媽媽終於讓步,他可以聽搖滾的那一天,還流行著搖滾樂——但是那不是在1958年3月28日……或者1959年……或者……

  他的視線離開那個遮篷,然後……然後他肯定是睡著了。這是誰一行得通的解釋,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只能是在夢中。

  現在終於擁有了他喜歡的搖滾樂的理奇又回到這裡。他的目光又落在城市中心廣場門前的那個遮篷上,還是用同樣的藍色字體寫著:7月14日重金屬!

  牧師猶大鐵少女下面好像還寫著「有益身心的娛樂之夜」,但是就我所知那正是惟一不同之處,理奇想。

  理奇又回頭看看那尊塑像——傳說中德裡的聖人。

  老保羅,他抬頭看著那尊塑料塑像。自從我走之後,你在這裡都幹了些什麼?又創造出新的河床,疲憊不堪地拖著你的大斧回到家裡嗎?因為想要一個足夠大、能夠舒舒服服地泡澡的澡盆,又製造了新的湖泊了嗎?像那天你嚇唬我那樣又嚇壞了更多的孩子嗎?

  啊,突然他回憶起發生的一切。

  他就坐在那兒,沐浴著3月溫暖的陽光,打著吃兒,想著回家還能趕上聽最後半小時的搖滾樂節目。突然一股暖風吹在臉上,揚起額前的頭髮。他抬頭看見保羅。班楊那張塑料大臉正在眼前。它彎腰的時候帶來那股氣流……雖然它看上去不再像保羅。它低著頭,紅鼻頭裡伸出一撮一撮鼻毛;血紅的眼睛,有一隻還有點兒斜視。

  斧子不再扛在它的肩上。保羅彎腰握著斧柄,斧頭在水泥小路上砸出一道深坑。它還咧著嘴,但是沒有絲毫的笑意。巨大的黃牙縫裡散發著動物腐爛的味道。

  「我要吃了你!」那個巨人發出低低的隆隆聲,仿佛地震中巨石撞擊發出的巨響。「如果你不還回我的母雞、豎琴、黃金,我就把你吃了,不剩一根骨頭!」

  巨人說話時噴出的氣流吹起理奇的襯衫,像颶風中的帆撲啦啦直響。他頭髮倒立,被包裹在一團腐屍的氣味中,縮身靠在長椅上。

  巨人狂笑起來。它雙手握住斧柄,將斧頭從地上的大坑裡拔出來,舉過頭頂。斧子發出一陣致人死地的呼嘯。理奇這才突然明白過來,那個巨人想把他劈成兩半。

  但是他感到自己動彈不得,感到一種懶散倦怠。有什麼關係呢?

  他在打盹,做夢。司機隨時都會對闖過馬路的小孩鳴笛,就會叫醒他的。

  「沒錯,」巨人聲如響雷,「到了地獄你就醒了!」在最後的一刹那,當斧子在巨人的頭頂停住的那一刻,理奇意識到這根本不會是夢……即使是,也是一個會殺人的夢。

  理奇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一下子從長椅上滾到塑像基座下平整的沙土地上。斧頭呼嘯著墜落下來,巨人的笑容變成殺手猙獰的面目。它的嘴唇咧著,露出紅色的塑料牙齦。

  斧刃砍在理奇剛才坐著的長椅上,將長椅劈成兩半,露出白森森的木茬。

  理奇躺在那裡,扭動著身體,沙土從脖領、褲子灌進去。那裡就是保羅,瞪著銅鈴般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著一個蜷縮在沙土上的小男孩。

  巨人向他邁近一步,那只黑色的靴子落地的時候,地動山搖,揚起一陣沙塵。

  理奇翻了個身,掙扎著站起來。他還沒站穩,撒腿就跑,結果又撲倒在地上。他看見遠處的汽車還像平日那樣悠哉悠哉地來來往往,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好像車裡的人誰也看不見保羅。班楊復活了,從基座上走下,用它的巨斧在謀殺一個孩子。

  陽光被遮住了,理奇躺在巨人的影子裡。

  他爬起來,甩開臂膀飛奔而去。他聽到身後那可怕的低語聲越來越響,壓迫著他的皮膚和耳鼓。

  地面搖晃。理奇的牙齒磕碰在一起,像地震中瓷盤子撞擊的聲響。他不用回頭就知道保羅的巨斧深深地砸在身後的人行道裡。

  他跑出巨人的身影,忍不住大笑起來。呼味呼味喘著粗氣,肋下又感到一陣劇痛,這才敢回過頭來。

  只有保羅·班揚的塑像,站在基座上,肩上扛著斧子,仰頭看天,嘴邊掛著神話英雄的樂觀永恆的微笑。被劈成兩截的長椅完好無損。

  剛才巨人保羅的大腳踏過的地方平整如初,只有理奇滾落的地方有些擦痕,當時他——(正躲避那個巨人)

  正在做夢。水泥路上沒有腳印,也沒有斧子砍過的痕跡。四周空無一人。

  「媽的。」理奇的聲音還有些顫抖。接著他滿腹狐疑地笑了起來。

  他在那裡多站了一會兒,等著看看那尊塑像是否還會再動——也許眨眨眼,也許把它的斧子從一個肩膀換到另一個肩膀,也許還會再走下來追他。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瞌睡。一個夢。僅此而已。

  該回家了。雖然穿過城市中心廣場更近一些,他還是決定不走那條路。他再也不想靠近那尊塑像。於是他繞了個遠,到晚上就差不多把這事全忘了。

  直到現在。

  這裡坐著一個男人,他想,這裡坐著一個儀錶堂堂的男人,回想著一個男孩做過的夢。這裡坐著一個成年人,看著同樣一尊塑像。

  晦,保羅,高大的保羅,你一點沒變,你一點也他媽的沒老。

  他還是相信從前的那個解釋:一場夢。

  他的眼睛又感到那種針紮般的劇痛。如此突然,他不禁痛苦地大叫出來。這一次情況最糟,痛得更深,痛得更久。他雙手捂住眼睛,下意識地想要取出隱形眼鏡。也許是感染了,他想。但是上帝啊,疼死了。

  他正要摘掉眼鏡,那種突如其來的痛感便消失了。流了一點消,很快就止住了。他慢慢地低下頭,心跳加速,隨時準備摘下眼鏡。但是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疼。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真正讓他感到恐懼的一部恐怖電影。也許是因為他太注意自己的眼鏡,總是在想他的眼鏡。那部電影叫做《爬行的眼睛》。看著那只粘乎乎長滿觸角的眼睛出現在霧濛濛的銀幕上,理奇嚇得透不過氣來。後來他夢到自己用一根大針刺進自己的瞳孔。當他的眼眶裡充滿鮮血的時候,他只感到一陣麻木,水淋淋、軟綿綿的。他記得——直到現在還記得——醒來的時候床上已經濕了一片。他慶倖自己的視力還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