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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非常歡迎您的到來,漢斯科先生。您真的不需要吃一片阿司匹林嗎?」

  「真的不用。」他說——然後又有些猶豫。「您大概不認識斯塔瑞特夫人吧?她原來是兒童圖書館的負責人。」

  「她去世了。」丹納女士說。「3年前,中風。她那時還不算太老……五十八九歲。」

  「哦。」班恩感到心裡空落落的。多年以後當你回到故園的時候,人們已經忘記了你,或者先你而去,或者掉光了頭髮和牙齒。你還發現有的人瘋了。哦,活著真好。

  「對不起,」她說,「您很喜歡她,是嗎?」

  「所有的孩子都喜歡斯塔瑞特夫人。」班恩說。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快哭了。

  「您——」

  如果她再問我我是否真的沒事,我就真的會哭了。或者大叫。或者做出別的什麼事情。

  「祝您日安,漢斯科先生。」

  當然。因為今晚我就死了。

  班恩朝大門走去,又回頭看看左邊書架上方的樓梯平臺。氣球還在那裡飄著,但是那上面的字卻變了:我殺了斯塔瑞特夫人!

  ——小丑潘尼瓦艾他扭過頭,感覺自己的心跳劇烈。他趕緊走出圖書館。烏雲已經散開,5月末溫暖的陽光照下來,使草地更加清翠蔥寵。班恩覺得心口有什麼東西慢慢浮起,好像他已經把那承受不起的重擔留在圖書館裡了……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不經意間抽出的那本書,不禁打了個寒戰——《推土機》。為了躲避亨利一夥人,他跑進班倫的那一天曾經從圖書館借過這本書。封皮上還有亨利的大頭皮鞋留下的腳印。

  班恩顫抖著雙手摸索著那本書,翻到封底。他明明看見圖書館已經採用了縮微膠片借出系統,但是書後還有一個小紙袋,裡面塞著一張卡片。卡片的每一行都寫著名字,後面還有圖書管理員用戳子打上的歸還日期。卡片的最後一行有他自己用鉛筆一筆一劃寫的稚嫩的簽名。

  班恩。漢斯科1958年7月9日「哦,上帝啊!」班恩低聲說。他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似乎只有這一句能夠表明他的心情。「哦,上帝,上帝啊!」

  他站在陽光裡,突然想到其餘的人會遇到什麼事情呢。

  2

  艾迪在堪薩斯和卡蘇巷交匯處的拐角下了車。卡蘇巷向下延伸一英里多,突然變成碎石土路,緩緩延伸到班倫低地。他也搞不清為什麼選這個地方下車;卡蘇巷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在這一帶他沒有一個認識的人。

  看著公共汽車慢慢駛遠,他很懷疑自己到這裡來到底要做什麼,站在一個無名的小鎮上的一個無名的街角。500英里之外,麥拉在為他擔心,每日以淚洗面。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摸摸上衣口袋,才想起來自己把各種備用藥品都留在了德裡鎮賓館。幸好他隨身帶了幾片阿司匹林,於是他幹嚼了一片,沿著堪薩斯大街往前走,迷迷糊糊地想他可以去公共圖書館,或者去卡斯特羅大街。他的目標逐漸明確了:去百老匯西區,再看看那裡維多利亞式的老房子。小的時候他常去那裡——漫不經心地走過百老江西區,好像他要去別的地方似的。

  那時薩莉家就在威產姆大街和百老匯西區交匯的路口上。還有格莉塔家。有一次他看見格莉塔一手拿著檸檬,一手拿著打擔球的木褪,苗條漂亮(在9歲的艾迪眼裡,她那曬得黝黑的肩膀也漂亮得不得了),正追著一個被打飛的球。那時他真的有點愛上格莉塔了。

  對,他想著,便漫無目的地沿著堪薩斯大街往回走。我應該到百老匯西區,再看看那些老房子……薩莉家、格莉塔家、希爾醫生家。

  圖雷克兄弟家——提到這最後一個名字,他的思路一下子被打斷了,因為他已經到了這裡,正站在圖雷克兄弟的卡車車庫前。

  「還在這裡。」艾迪大聲說著,笑了。

  百老江西區的這座房子屬￿一對單身漢菲利普和托尼。圖雷克兩兄弟。這可能是整條街上最可愛的一座房子,維多利亞中期的白色建築,配上綠色的草坪和花圃。每年秋天他們的車道就要重新修補一次,所以看上去總是黑亮黑亮的,像面鏡子。在房子的斜頂上立著一塊塊石板招牌是純正的薄荷綠。人們總是在這裡停下來,拍下那些與眾不同的直很窗子。

  這個卡車車庫與圖雷克兄弟的住宅就截然不同了,這是一座低矮的紅磚房。有些地方的磚頭已經又破又舊,髒兮兮的橘紅色房屋,鑲著一圈烏黑的底邊。除了調度員辦公室的一塊圓形小床之外,所有的玻璃都無一例外地勝。調度員在日曆上做了記錄,由孩子們輪流把這扇窗子擦得一塵不染。誰若沒有完成任務,絕對不能進入後面的停車場玩棒球。

  這兩兄弟儘量把車都停在房子後面遠離停車場的地方,因為他們都是十足的棒球迷,也喜歡孩子們到這裡來打棒球。菲利普親自駕車,所以很少能見到他。但是托尼,一個粗胳膊、大肚子的男人,負責管理帳目。一到夏天,他就總在那裡,他的叫喊聲幾乎成了比賽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艾迪記得他從來不喊你的名字,一律都是「嗨,紅毛,嗨,黃毛,嗨,四眼兒,嗨,小矬子」。

  艾迪忍不住笑了,走上前去……突然他的笑容僵住了。那一排曾經井井有條的磚房如今一片黑暗、寂靜。石縫中長著雜草,兩旁的院子裡沒有一輛卡車……只有一個鏽跡斑斑的值班亭孤零零地立在那裡。

  圖雷克兄弟破產了,他尋思著,很驚訝自己竟為此而感到分外悲傷……好像有人死去了。現在他很慶倖自己沒有走到百老匯西區。如果連圖雷克兄弟都死了——他們似乎應該是長生不老的——那麼他兒時喜歡走過的那條大街上會發生一些什麼意想不到的變化呢?他一點都不想知道。他可不想看到格莉塔頭髮花白,身材臃腫的樣子;還是離開這裡比較好——比較安全。

  我們每個人都應該這麼做,離開這裡,這裡沒有我們的事。回到你曾經出生成長的地方就像練瑜咖功,把腳伸進嘴裡,把自己吞下去,一點不剩;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人都會高興地發現那不可能……托尼和菲利普遇到了什麼事?

  托尼也許得了心臟病,他實在太胖了,結果心臟停止了跳動。那菲利普呢?也許路上出了意外。艾迪也是吃這碗飯的,他很清楚開車路上的危險。老菲利普也許被撞斷了肋骨,也許雨中駕車刹車失靈,一頭撞進了天堂。

  「哦,可恨時光如流水。」艾迪低低地歎了口氣,竟然沒有覺察到自己在自言自語。

  既快樂又難過,艾迪沿著房子轉過去,想看看小時候玩棒球的那塊停車場。平底鞋踩在礫石鋪就的小路上嘎吱作響。

  停車場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裡已經不再有棒球賽了。這裡已經看不出孩子們踩出的跑壘道,碎石小路上長著一塊一塊野草。摔碎的汽水瓶、啤酒瓶閃著光芒。惟一沒變的就是停車場後面那道12英尺高、生滿了鐵銹的鋼絲網眼柵欄。

  那是本壘打區域,艾迪想著,雙手插在口袋裡,呆呆地站在刀年前曾是本壘的那塊地方。他們把飛過柵欄,跳進班倫的球叫「自動駕駛」。他不禁大笑起來,又緊張地看看四周,好像是一個鬼在那裡大笑,而不是一個衣著體面的紳士,一個健壯得像……健壯得像……

  像……

  別胡說。艾茨。好像是理奇的聲音。你的身體一點兒也不好,只是近幾年來咳嗽得不太厲害了。是吧?

  「是的,沒錯。」艾迪低聲說著,踢著石子。

  事實上,他只看到兩個球飛出停車場後的柵欄,而且兩個都是同一個孩子的擊球:貝爾茨。哈金斯。貝爾茨長得膀闊腰圓,12歲時個頭就有6英尺,體重達170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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