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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當時他躺在她的腿之間,她的話已經快要出口了,這時她抬起頭來,看見窗口有一張臉。一瞬間她的欲望全都灰飛煙滅。

  那是他的臉,正對她獰笑。

  一聲尖叫已經到了她的嗓子眼……這時那張臉不見了。那張臉只是發黑的玻璃上的影子和塵土汙跡混在一起構成的不停搖動的圖案。就像小孩子有時以為自己在壁櫥裡看見了妖怪,有時以為妖怪狡猾地躲在角落裡的玩具抽屜裡。

  就是這樣。

  只不過並不是這樣,即使現在,在清晨第一縷令人清醒的帶著寒意的光線中,她也無法裝作不是那樣。裝作不是那樣是危險的。那就是他,他在警告她。未來的丈夫正在監視他的意中人。失貞的新娘會被拒絕的。

  她注視著天花板,心想:我做的事情不算是失貞。我穿得像個街頭妓女,但那根本沒什麼。

  這就足以使人懷疑自己的未婚夫到底是什麼人。

  納迪娜長久地凝視著天花板。

  哈羅德沖了杯速溶咖啡,皺著眉頭喝了下去,然後拿出兩個涼的比薩餅放在前門臺階上。他坐下來吃,此時晨曦悄悄降臨大地。

  回想起來,最近這兩天他過的簡直像是瘋狂的狂歡節。渾渾噩噩中,他坐了橘黃色的卡車,魏查克拍著他的肩膀叫他老鷹(他們現在都這樣叫他),還有死屍,無窮無盡的死屍,然後是從死亡中回到家裡,無窮無盡地變態地莋愛。足以讓人頭昏腦漲。

  但現在,坐在冰涼得像大理石墓碑一樣的前門臺階上,那杯可怕的速溶咖啡在胃裡晃蕩著,他大口吞著味道像鋸末的涼比薩餅,能夠思考了。他感到在瘋狂地過了一個季度之後,他不再瘋狂,頭腦清醒了。他忽然想到,他始終把自己看作一群極其野蠻的野人中的一個文明人,最近卻幾乎很少思考。他不是被思想引導,而是被欲望控制了。

  即使他把目光投向弗拉蒂龍斯時,還是想起了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他現在能肯定,那天是法蘭妮進了他的屋子。他找了個藉口去她和雷德曼一起住的地方,真正的目的是看看她的鞋子。他發現,她穿的旅遊鞋和他在地下室地板上發現的腳印完全一樣。圖案是圓圈和線條而不是普通的波浪線。寶貝,毫無疑問,就是你。

  他想,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她不知怎麼發現他看過她的日記。他一定是在哪一頁上留下了印記……說不定不止一頁。所以她來到他家裡,想找到他對看到的東西的感想的蛛絲馬跡。寫下來的東西。

  當然,那就是他的賬本。但他現在可以肯定,她沒找到。他的賬本明白地說他計劃殺死斯圖爾特·雷德曼。如果她發現了這類東西,她一定會告訴斯圖的。即使她沒有告訴斯圖,他也不認為她還能像昨天那樣輕鬆自然地接待他。

  他吃完了最後一個比薩餅,被它冰涼的霜和更涼的果凍夾心的味道弄得直皺眉。他決定走到公共汽車站去,不騎車。回來時,特德·魏查克或諾裡斯會把他捎回來的。他出發時把拉鍊一直拉到下巴,好抵擋涼氣。再過1個小時左右,這股涼氣就沒有了。他走過一座座關著窗簾的空房子。在阿拉帕赫區走過6個街區後,他開始看見一個個門上醒目的粉筆×記號。這又是他的主意。喪葬委員會檢查了所有有×記號的房子,把裡面所有的死屍都拖走了。×,一個叉子。住在有叉子的房子裡的人們永遠地走了。再有1個月,×記號就會佈滿整個博爾德,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現在是該思考的時候了,並且需要仔細地思考。似乎自從他遇到納迪娜後,他實際上就停止了思考……但也許他其實在那之前就不再思考。

  他想,我看了她的日記是因為我很傷心,而且嫉妒。然後她闖進了我的家,一定:是在找我自己的日記,但她沒找到。但僅僅是有人闖進了家門就已經是足夠大的報復了。這顯然使他驚慌失措。也許他們現在打了平手,可以就此住手了。

  他其實已經不再想得到法蘭妮了,不是嗎?……不是嗎?

  他感到胸中的憎惡像火炭在燃燒。也許不。但這並沒有改變他們把他驅逐出去的事實。雖然納迪娜很少說來到他身邊的原因,但哈羅德感到她也是被摒棄、被拒絕的。他們是一對外人,而外人醞釀陰謀。也許這是使他們保持理智的唯一原因。哈羅德想,記住把這個寫在賬本裡……這時他已快進城區了。

  在山那邊,有一個外人組成的團體。當一個地方有足夠多的外人的時候,就會發生神秘的變化,你就變成了自己人。做自己人就會感到溫暖。這只是,一件小事,做自己人,感到溫暖,但其實這又是那樣重要。大概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也許他不打算打個平手就住手。也許他不想滿足於平手,滿足於把開一個20世紀的收屍車當作職業,為自己出的主意得到毫無意義的感謝信,還要再等5年等到貝特曼從他們寶貴的委員會退休,他才能進去……要是他們又一次決定跳過他呢?由於這並不只是一個年齡問題,他們很可能會又一次這樣做的。他們選了一個該死的又聾又啞的人,而這個人只比哈羅德大幾歲。

  這時他心中的憎恨灼熱地燃燒起來。思考,當然,思考——說起來容易,有時做起來也不難……但當你從那些統治世界的野蠻人那裡只得到了一陣哈哈大笑,甚至更糟,得到了一封感謝信的時候,思考又有什麼用處呢?

  他走到了公共汽車站。天還早,那裡還沒有人。門上有一張告示,說25日又有一個公眾集會。公眾集會?公眾馬戲。

  候車室裡懸掛著旅遊招貼畫和寵物的廣告,以及一艘該死的大觀光遊艇的畫,那艘遊艇在各地遊弋,亞特蘭大、新奧爾良、舊金山、納什維爾,隨便什麼地方。他坐下來,注視著發黑的彈球機、可樂機、賣聞起來有點像死魚的咖啡機,他點了一顆雪茄,把火柴棍扔在地板上。

  他們接受了憲法。真是的。這是多麼多麼過分。看在上帝份上,他們甚至唱了《星條旗永不落》。但假如哈羅德·勞德站了起來,不是為了提出建設性意見,而是為了告訴他們在瘟疫過後的第一個年頭的事實呢?

  女士們,先生們,我的名字叫哈羅德·勞德,我來到這裡是為了告訴你們,用老歌裡的話說,隨著時間的流逝,基本的東西仍然有效。就像達爾文一樣。朋友們,鄰居們,下一次你們站在這裡唱國歌的時候,好好想想這個:美國死了,死透了,就像雅各布·馬利、巴迪·霍利和哈裡·S·杜魯門一樣死了。但達爾文先生提出的原理仍然富有活力。當你們回想憲法的美好時,也花一點時間想一想蘭德爾·弗拉格,西邊的人。我很懷疑他是否有空搞公眾集會或是用最民主的方式討論批准一個桃子的真正意義。相反,他一直致力於最基本的事情,他的達爾文,準備用你們的死屍來擦拭偉大宇宙的櫃檯。女士們,先生們,請讓我謙恭地建議,當我們努力點亮燈的時候,當我們等待一個醫生來找到我們快活的小蜂房的時候,他也許正在忙於尋找有飛行員執照的人,讓他飛越博爾德上空。當我們在激烈地討論誰將進入街道清理委員會時,他一定已經著手建立槍炮清理委員會,更不必說迫擊炮、導彈基地,甚至還可能有細菌戰中心。當然,我們知道這個國家裡沒有細菌或生物戰中心,這是這個國家的偉大之處——怎樣的國家,哈哈——但你們應該意識到,當你們忙於把所有的大篷車圍成一個圈時,他在……

  「嘿,老鷹,你加班了?」

  哈羅德微笑著抬起頭來。「是啊,我想我加了點班,」他對魏查克說,「我進來時給你算了時間,你已經掙了6塊錢了。」

  魏查克大笑起來。「老鷹,你是個怪人,你知道嗎?」

  「知道,」哈羅德仍然微笑著表示同意。他開始重新系鞋帶。「是個不可捉摸的人。」

  第56章

  第二天斯圖一直待在發電站纏發動機,下班後騎車回家。走到第一國家銀行對面的小公園時,拉爾夫招呼他過去。他把車停了,走到拉爾夫坐著的音樂台前。

  「我在找你呢,斯圖。你有時間嗎?」

  「有一點。我吃晚飯已經遲到了。法蘭妮會擔心的。」

  「好吧。看看你的手就知道,你又去發電站纏銅線了。」拉爾夫看上去心不在焉,而且焦慮不安。

  「是啊,就連勞保手套也沒什麼用處。我的手給毀了。」

  拉爾夫點點頭。公園裡大概有五六個人,其中有幾個人正看著以前在博爾德和丹佛之間開的窄軌火車。三個年輕女人擺開了野餐。斯圖覺得僅僅坐在這裡,把受傷的雙手放在腿上,就很快活了。他想,也許給火車編組不會這麼糟糕。至少我不用在東博爾德那個該死的生產線上了。

  拉爾夫問,「那裡怎樣?」

  「我嘛,我不知道——我只是個雇來的幫手,像別人一樣。布拉德。基切納說可能會像房子著火了一樣。他說9月第一個週末電燈就能亮了,可能還會更早。9月中旬我們就會有暖氣。當然,他做預測似乎有些年輕了……」

  「我會把寶押在布拉德身上,」拉爾夫說,「我相信他。他受到不少在職培訓。」拉爾夫想笑,結果他的笑變成了深深的長歎。

  「你說話怎麼一點不痛快,拉爾夫?」

  「我從收音機裡聽到一些消息,」拉爾夫說,「有的是好消息,有的……有的不太好,斯圖。我希望你知道,因為無法保密了。區裡很多人都有民用波段的收音機,我想當我和那些新進來的傢伙說話時,有人聽到了。」

  「來了多少人?」

  「40多個。其中有一個是醫生,名叫喬治·理查德森。聽他說話是個不錯的人。頭腦冷靜。」

  「哦,這就是重大消息了。」

  「他從田納西的德比郡來。這批人多數是中南部人。似乎他們中有一個孕婦,10天前,也就是13日臨產。這個醫生給她接生——她生了一對雙胞胎——他們還不錯。開始還不錯。」拉爾夫又沉默了。

  斯圖一把抓住他。「兩個孩子都死了,」拉爾夫低聲說,「其中一個在12小時內就死了。似乎就是窒息而死。另一個兩天后死了。理查德森醫生盡了一切努力,但無濟於事。那個女人瘋了。總是翻來覆去地念叨死亡、毀滅和沒有孩子了。斯圖,你得確定他們進來時法蘭妮不在。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事情。而且你現在就應該告訴她。因為如果你不說的話,別人會說的。」

  斯圖慢慢放開了拉爾夫的襯衣。

  「這個理查德森,他想知道我們有多少個懷孕的婦女,我說我們現在只知道一個。他問她已經懷孕多久了,我說4個月。是嗎?」

  「現在5個月了。但是拉爾夫,他肯定那兩個孩子死于超級流感嗎?他肯定嗎?」

  「不,他不能肯定,你應該把這也告訴法蘭妮,好讓她明白。他說可能有好幾個原因……媽媽的飲食……一些遺傳因素……呼吸系統感染……也有可能他們本身就是有毛病的孩子。他說有可能遺傳因素,不論它是什麼。他說不清,孩子們生在第70號州際公路的野地裡。他說他和另外三個負責人夜裡通宵達旦地討論了這個問題。理查德森告訴他們,如果是「上尉之旅」殺死了這兩個孩子,那意味著什麼,還告訴他們,對他們來說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多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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