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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他上來了。然後他們做了愛。完事以後她告訴他她愛他,這是真的。上帝可以作證。好像這正是他想要也需要聽到的,但她認為他沒能睡多長時間。夜裡有一次她醒了(或者是夢見她醒了),她覺得拉裡是在窗戶那兒,向外望著,他的頭聳著像在聽著什麼,光和影的線條使他的臉看起來像是一個兇暴的面具。但在日光裡她越加肯定那一定是個夢了;在日光裡他又像是原來的自己了。

  僅僅三天以後他們就從拉爾夫·布倫特納那兒聽說,納迪娜已搬去與哈羅德·勞德同住了。聽到這個,拉裡的臉像是繃緊了,但只是一會兒的時間。儘管露西不喜歡自己這樣,但拉爾夫的消息讓她呼吸也覺得輕鬆多了。看起來這事一定是結束了。

  見到拉裡之後只一會兒她就回了家。她進了門,走到起居室,點亮了燈。手裡高高地舉著燈,她來到了房子的後部,只停了一下讓燈光照進那男孩的房間。她要看看自己告訴拉裡的是不是實話。是實話。

  利奧四肢張開著躺在一堆被單裡,只穿著貼身的內衣……但身上的傷口和抓痕已經看不清了,大多數已經全然不見了,靠幾乎脫得精光曬的那一身棕黑色也退了下去。但還不止這些,她想。他臉上的什麼東西也變了——儘管他睡著覺她也能看到這變化。那沉默的表情,必要的殘酷都已經不復存在了。他不再是喬了。這只是一個在忙了一天以後睡著了的男孩。

  她想起了那個晚上,她幾乎就要睡著了但是醒了過來,發現他已經不在她身邊了。那是在緬因州的北貝裡克的事——離這裡有大半個大陸的距離。她尾隨著他到了那所房子,拉裡正在那兒的門廳裡睡著覺。拉裡在裡面睡著,喬在外面站著,帶著那種沉默的殘酷揮舞著手裡的刀。那時在他們之間除了那扇薄得能切開的紗門以外一無所有。是她讓他離開的。

  仇恨像浪潮一樣向納迪娜撲來,如同燧石與鋼鐵相撞擊一般迸發出明亮的火花。那盞燈在她手中顫抖著,使得雜亂的暗影在屋中不住地跳躍舞動。她真應該讓他幹的!她真應該親自為喬拉著門,讓他進去以便他能夠狠刺、猛劈、狂砍,刺透了他挖出他的心肝來整個兒毀了他。她真應該……

  但現在那男孩翻了個身在嗓子眼兒裡呻吟了一聲,好像是醒了。他的手臂抬起在空中擊打著,就像在夢中要趕開一個黑影似的。納迪娜退了出來,她的兩個太陽穴裡血脈沉重地跳動著。在這男孩身上仍然有些奇怪的東西,她不喜歡他剛才動的方式,就好像他知道了她的想法似的。

  她現在必須走在前頭。她必須要趕快。

  她進了自己的房間。地板上有一塊地毯。房間裡有一張窄床——一個老女僕的床。除此之外就一無所有了。甚至連一幅畫也沒有。這是一個全無特點的房間。她打開壁櫥的門,在掛著的衣服後面翻找著。她雙膝著地跪在地上,流著汗。她搬出一個色彩明豔的盒子,前面有一張照片,上面是一些歡笑著的成人,他們正一起玩著一個遊戲。這遊戲已經至少有3000年的歷史了。

  她是在城裡的一家新奇品商店裡發現這塊裝在盒子裡的乩板的,但她不敢在這房子裡用它,不在這兒和這男孩一起用它。事實上,她根本一次都沒敢用它……直到現在。是什麼東西驅使她走進那家商店的,當她看到這個畫著歡樂遊戲的盒子時,內心裡展開了一陣激烈的鬥爭——那是心理學家叫做強制,厭惡的鬥爭。那時她也像現在這樣地流著汗,心裡同時想做兩件事:既想頭也不回地急奔出那商店,又想抓起那盒子,那個可怕的作樂之盒,把它帶回家。第二個願望更使她驚懼,因為那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願望。

  最後,她還是帶走了盒子。

  那是4天以前的事了。每一天晚上那種強迫力都增強一分,一直到今天晚上,她帶著自己也不理解的一份恐懼幾乎處於半神經質狀態,於是赤裸著身子穿著那件藍灰色的裙子跑去找拉裡。她要去永遠地結束這份恐懼。當站在門廊下面等著他們開會回來的時候,她肯定自己最後是做對了。那時她心中有那樣一種感覺,那種微醉的,電擊般的的感覺,從那男孩追逐著她跑過露水沾濕的草地起她似乎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只有這一次那男孩能捉住她。她會讓他捉住他的。這將是結局了。

  但當他捉住她的時候,他並不要她了。

  納迪娜站了起來,把盒子端到胸口高,又熄滅了燈。他嘲弄了她,他們是不是說地獄裡是沒有憤怒的……一個被嘲弄了的女人最好還是去與魔鬼交往……或者是他的黨羽。

  她只停留了一下從前廳的桌子上拿了大手電筒。從房子的深處,那男孩在睡夢中喊出了聲,這使她有一陣子渾身發僵,頭髮都豎了起來。

  然後她出去了。

  她的哈雷摩托車在那兒停著,就是她幾天前騎到哈羅德·勞德家的那一輛。為什麼她要去那兒呢?從她到博爾德以後就沒和哈羅德說過幾句話。但在她面對那乩板心亂如麻時,在其他人都已不再做噩夢而她仍時時在夢裡面對恐怖時,她覺得必須要去告訴哈羅德。她還記得在停車場發動哈雷的時候她也很害怕這陣衝動。就像那陣讓她買了那塊乩板的衝動一樣(「讓你的朋友們驚奇!更豐富你的收藏!」盒子上寫道),就好像也是一個來自她自身以外的主意。也許是他的想法。但當她屈從於這陣衝動到了哈羅德家的時候,他卻並不在家。那房子上著鎖,這是她到博爾德以來遇到的第一間上鎖的房子,而且窗簾也都拉著。她倒有點喜歡這樣,也有一會兒因為哈羅德不在而品味了一下苦澀的失望滋味。要是他在的話,他會讓她進去然後在她身後鎖上門。他們會走進起居室談談話,或者莋愛,或者一起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沒有人會知道。

  哈羅德的家是個隱密的所在。

  「我這是怎麼了?」她對著面前的黑暗低聲問道,但黑暗沒有給她答案。她起動了哈雷,那發動機發出的一連串均勻的撲撲聲響似乎褻瀆了夜晚的寧靜。她掛上了檔開走了。向西而去。

  車跑著,清涼的夜風拂在她的臉上,她終於感覺好了些。夜風,去吹散蛛網吧。你懂我的意思,是不是?當再沒有選擇的餘地時你會怎麼做?你只能選擇那剩下的。你選擇了黑暗中的冒險,不管它意味著什麼。你任由拉裡去與假正經、言詞單調又頭腦簡單的她去玩弄愚蠢的詭計。你不再與他們糾纏。你冒險……不管冒險的代價是什麼。

  更可能的是你冒險的代價就是自己。

  在她車頭的小型車燈照耀下,路不斷地在她面前延伸。她不得不換了二檔,因為路已經開始爬坡了。她現在是在貝斯萊恩路上了,在朝著那黑色的大山開去。讓他們去開他們的會吧。他們關心的是恢復電力;而她的情人關心的則是得到整個世界。

  她車子的發動機停頓了一下顯得很費力,但還是在繼續前進著。一種可怕然而帶有性衝動的恐懼開始抓住了她,摩托車振動的車座開始在下面使她感到一陣躁熱(「嗨,你可真猥褻呀,納迪娜」,她心情極好地想著,「下流、下流、下流」)。在她右邊是一道直直的懸崖。下面除了死亡以外什麼也沒有。那麼上面呢?好的,她會看到的。現在要回去已經太遲了,這個想法本身就使她有一種矛盾的然而又是美妙異常的自由的感覺。

  1個小時以後她已經到日出劇場了——但還有3到4個小時才真的會日出。這個圓形劇場座落在快到弗拉格斯塔夫山山頂的地方,差不多自由之邦的每個人到博爾德沒多久的時候就到山頂的營地去過了。在晴天裡——至少在夏天,博爾德的大部分日子都是晴天——你能看到整個的博爾德,向南平推25裡以外的地方能一直看到丹佛,再向前200英里開外就是通向新墨西哥的層層薄霧了。東面就是平原,一直延伸到內布拉斯加州,旁邊更近些的是博爾德穀,像刀削斧劈一般地穿過山腳下,周圍長滿了松樹和雲杉。要是在夏天裡經過這兒,能看到日出劇場上空有很多滑翔機循著上升氣流飛翔著,像鳥一樣。

  現在納迪娜能看到的就是那個裝6組電池的大手電照出來的東西,她把手電放在了靠近懸崖的一張野餐桌上。那兒有一個畫家用的大速描簿,已翻到新的一頁,那支三個角的乩板像只三角形的大蜘蛛一樣趴在速描簿上。一支鉛筆從它的肚子處伸出來,就像蜘蛛的刺一樣,輕輕地挨著本子。

  納迪娜正處於一種亢奮狀態,半是陶醉半是驚恐。她的哈雷車多半不是為爬山而設計的,但還是勤勤懇懇的載著她爬到了這兒。她現在的感覺正是哈羅德在尼德蘭時的感覺。她能感覺到他。但哈羅德是以一種更精確和技術的方式來體會這一點的,像聯想一小塊鐵被磁鐵吸引,那是一種「拉引」,而納迪娜則更覺得這像是一個神秘的事件,是一種越界。跑了這麼遠她甚至也還只是在山腳下,就好像這些山是處於兩種勢力範圍之間的一塊無人地帶一般——這兩種勢力就是西邊的弗拉格和東邊那老婦人。在這裡兩邊的法力都有,它們交相混合,形成了一種自己的混合體,既不屬￿上帝也不屬￿魔鬼但卻完全是異教的。她覺得自己正置身于精靈出沒之地。

  而那塊乩板……

  那只標著「臺灣製造」的豔麗的盒子,已被她隨手扔開,聽憑風吹到什麼地方去。這乩板本身只是印製粗劣的纖維板或是石膏做的。但這無關緊要。這只是一件她只用一次的工具——也只敢用一次——即使是製造粗劣的工具也能達到目的:比如去打破一扇門,去關上一扇窗戶,去寫一個名字。

  盒子上的字又重現在了眼前:讓你的朋友們驚奇!更豐富你的收藏!

  在他們騎著他的摩托車飛馳時拉裡時常大聲唱的那支歌是什麼來著?「你好,總機,你們的線路怎麼了?我想找……」

  想找誰呢?但那正是問題所在,是不是?

  她想起了自己上大學時候用乩板的事。那已經是十幾年以前了……但也可能就是昨天的事。她上到宿舍的三樓去找一個叫雷切爾·蒂姆斯的女孩,問她有關她們一起上的補充閱讀課作業的事。那屋子裡擠滿了女孩子,至少有6到8個,都吃吃輕笑或歡聲大笑著。納迪娜記得當時她們的舉動像在忙著幹什麼,吸煙或甚至是吸毒。

  「別這樣!」雷切爾說,自己也在吃吃笑著。「要是你們都這個樣子像一群驢一樣,怎能期望達到精神上的交流呢?」

  這個會笑的驢子的說法讓她們覺得無比好笑,於是又一陣女孩子笑聲的疾風在房間裡回蕩了一陣。那乩板那時就像現在一樣的放在那兒,像只三角形的蜘蛛用三條短粗的腿立著,也有支鉛筆垂下來。在她們笑個不停的時候,納迪娜拾起一張從畫家速描簿上撕下來的特大號的紙,粗略地讀了一遍那些已經寫出來的「來自太空的訊息」。

  「湯姆說你又在用那種草莓沖洗器了。

  媽媽說她很好。

  約翰說要是你停止吃那種自助餐廳的豆子,就不會放這麼多屁了!!!!!」

  其他的,也是一樣的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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