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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肘。是勞埃德,他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我一直在找你。他待會兒要見你。另外,我們找到了這東西。上帝,我恨這些東西。來吧。我需要幫助,所以選中了你。」

  垃圾蟲的頭有些發暈。他要見他!是他!可是同時還有這東西……管它是什麼呢。

  「什麼東西,勞埃德?是什麼?」

  勞埃德沒有回答。他仍舊輕輕抓著垃圾蟲的胳膊,帶他朝噴泉走去,人群為他倆分開一條路,幾乎是畏縮地躲開他們。兩人走過這條狹長的通道,在靜靜的、冷漠的注視下,它仿佛就是一條憎惡與畏懼築成的通道。

  站在人群前面的是惠特尼·霍根。他抽著煙,身後就是那件東西。垃圾蟲現在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個木制的十字架,豎直的部分長約12英尺,像一個粗筆劃的小寫的t。

  「都到齊了?」勞埃德問。

  「是的,」惠特回答說,「我想都到齊了。溫基點過名。咱們有9個兄弟不在州裡。弗拉格說他們在不在沒關係。你能對付嗎,勞埃德?」

  「沒事兒,」勞埃德說,「嗯……也不會沒事兒,不過你知道我能對付。」

  惠特朝垃圾蟲歪歪腦袋:「這傢伙知道多少?」

  「我什麼都不知道,」垃圾蟲說,他比剛才更疑惑了。希望,畏懼,加上擔心,攪得他心裡七上八下。「怎麼回事?有人說跟赫克有關。」

  「沒錯,是赫克,」勞埃德接口道。「他吸毒。他媽的吸毒,我他媽的恨透了該死的吸毒。接著來吧,惠特,叫他們把他帶出來。」

  惠特離開勞埃德和垃圾蟲,朝地上的一個矩形洞口走過去。那洞口是用水泥做成的,看起來它的大小和深度剛好放得下十字架的粗端。當惠特尼·惠特·霍根在金字塔中間大步往上走的時候,垃圾蟲感到嘴裡的唾液完全乾涸了。他猛地轉過身,先是對著站成月牙隊形在藍天下靜靜等待的人群,接著又轉向盯著十字架、臉色蒼白、一聲不吭的勞埃德。

  「你們……我們……把他釘死?」垃圾蟲終於說,「是這樣嗎?」

  勞埃德突然把手伸進褪色的襯衫口袋。「知道嗎,我有件東西給你。是他交給我,讓我帶給你的。我不能逼你接受,但是你要想為他效力,這他媽的是最好的東西。你想不想要?」

  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串精緻的金項鍊,項鍊的末端掛著一塊黑色的寶石。寶石中間嵌著一塊小小的紅色瑕疵,跟勞埃德自己的一模一樣。項鍊在垃圾蟲的眼前搖晃著,像催眠術士的護身符。

  事實就在勞埃德的眼睛裡,它太明顯了,不必去承認,垃圾蟲知道,他可以不再哭泣或者奴顏婢膝。當然不包括在他面前,不包括在每個人面前,尤其不包括在他面前。有了它,你就有了一切,勞埃德的眼睛告訴他。那麼什麼是一切的一部分呢?噢,當然羅,赫克·德羅甘。赫克和地上那個水泥洞,那洞正好放得下赫克的十字架的粗端。

  他抬起手,緩緩地伸向勞埃德手裡的東西。就在手指眼看要碰到金項鍊的時候,他停住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要做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但是另一個聲音,一個更加威嚴的聲音(但含著些許溫柔,像一隻冰涼的手放在發燒的額頭上)對他說,抉擇的時機早已過去。如果他現在選擇了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他就會死。他已經從黑衣人那裡找到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如果世界上的垃圾蟲們真有這麼一樣東西的話),已經接受了黑衣人的恩賜。黑衣人把他從那小子手中解救出來(而黑衣人可能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把那小子送回了老家,這一點垃圾蟲卻從沒想到過),那麼理所當然,這就意味著他的命如今是欠著那個黑衣人的……那個這兒有些人叫他「行者」的黑衣人。他的命!難道他沒有一次又一次地把它獻出來嗎?

  但是你的靈魂……你是否同時獻出了你的靈魂?

  垃圾蟲想著,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抓住了金項鍊,又用另一隻手抓住了黑色的寶石。寶石冰涼光滑。他把它放在手心裡攥了一會兒,只想看看能不能把它捂熱。他想一定不能,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於是他把它掛在脖子上,寶石貼著皮膚的感覺像一個小小的冰球。

  但他不在乎那種冰冷的感覺。

  冰冷的感覺冷卻了他頭腦中一貫的熱情。

  「你只要對自己說不認識他就行了,」勞埃德說,「我是指赫克。我一直是這麼做的。這樣事情會簡單一點,這……」

  飯店的兩扇大門砰地一聲打開,狂暴恐懼的尖叫立時傳了出來。人群一陣騷動。

  9個人從臺階上走下來,赫克·德羅甘被夾在當中。他掙扎著,像一隻困在網子裡的老虎。他的臉慘白慘白,使他顴骨上的兩團紅色顯得極不協調。汗水從他的每一寸皮膚上泉湧一般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他被剝得一絲不掛,五個人捉著他,其中一個正是埃斯·海伊。

  「埃斯!」赫克不停地叫著,「嗨,埃斯,怎麼樣?幫我點忙吧,好不好?讓他們別這樣對我,夥計我會說清楚的,我對上帝發誓,我做的事兒,我能解釋清楚。怎麼樣?幫點忙吧!求你了,埃斯!」

  埃斯·海伊一聲不吭,只是把赫克猛烈掙扎的胳膊抓得更緊。這回答已經足夠了。赫克·德羅甘又開始尖叫。幾個人毫不手軟地拖著他,拖過涼亭,拖向噴泉。

  在他身後,有三個人排成一列整齊地走著,像參加肅穆的追悼會:惠特尼·霍根提著一隻大旅行袋;一個叫羅伊·胡普斯的人扛著一把梯子;走在最後的是禿頭的溫基·溫克斯,他不停地神經質地眨巴著眼睛。溫基拿著一個夾紙板,上面夾著一張紙。

  赫克被拖到十字架腳下。周圍的人立刻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極度恐懼的氣息;他眼珠亂轉,露出渾濁的眼白,像暴風雨中馬的眼睛。

  「嗨,垃圾蟲。」他啞著嗓子叫道,這時羅伊·胡普斯正在他背後豎起梯子。「垃圾蟲,跟他們說別這麼對我,兄弟。跟他們說我能解釋清楚,跟他們說這麼嚇唬我比他媽的什麼都厲害。跟他們說呀,夥計。」

  垃圾蟲看著自己的腳尖。他低下頭的時候,黑寶石搖晃著離開了胸口,懸空垂著,跳入他的眼簾。紅色的瑕疵,那眼睛,似乎在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我不認識你。」他囁嚅道。

  用眼角的餘光,他看到惠特單膝跪地,嘴角叼著一支煙,左眼被煙霧熏得眯縫著。他打開旅行袋,拿出尖利的木釘。在垃圾蟲驚恐的眼裡,它們簡直不亞於帳篷樁。惠特把木釘放在草地上,又從旅行袋裡掏出一個巨大的木槌。

  儘管周圍到處是嗡嗡的嘈雜的說話聲,垃圾蟲的話似乎還是鑽進了赫克·德羅甘嚇得混亂不堪的腦子。「你不認識我?這是什麼意思?」他暴怒地大叫。「兩天前咱們還在一個桌上吃飯呢!你還把站在那兒的那個傢伙叫做海伊先生。你居然說你不認識我,你他媽的真會撒謊!」

  「我根本不認識你。」垃圾蟲重複道,這一次聲音稍稍清楚了一點。接下來的感覺幾乎是如釋重負。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十足的陌生人,長得有點像卡利·耶茨的陌生人。他伸出手,握住那塊寶石,把它攥在手心裡。寶石透出的冰涼進一步驅走了他的猶疑。

  「你撒謊!」赫克尖叫著,又開始掙扎,身上的肌肉此起彼伏,汗水從裸露的胸膛和胳膊上一滴滴淌下。「你撒謊!你認識我!你認識我!你撒謊!」

  「不,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你。」

  赫克又尖叫起來。四個大漢緊緊地捉著他,個個都氣喘吁吁。

  「動手吧。」勞埃德說。

  赫克被朝後拖去。有個大漢伸出一條腿,把他絆倒,他的身子一半摔在十字架上,另一半摔在地上。同時,溫基捧著夾紙板,開始高聲宣讀。他的聲音不時被赫克的尖叫聲蓋過,聽起來斷斷續續地,像電鋸的嘶叫。

  「注意、注意、注意!根據人民領袖、第一公民蘭德爾·弗拉格的命令,此人,赫克·阿隆索·德羅甘,因犯吸毒罪被判處死刑,行刑方式是在十字架上釘死。」

  「不!不!不!」赫克瘋了似的連連尖叫,被汗水浸得滑膩膩的左臂一下子掙脫了埃斯·海伊的控制,垃圾蟲本能地跪下,扭住了這只胳膊,把他的手腕按在十字架橫杆的一頭。接著,惠特也在垃圾蟲旁邊跪下,手裡拿著木槌和兩根粗糙的木釘,那支香煙依然叼在嘴角。他的樣子像是要在自家後院裡做點兒木匠活。

  「對,很好,就這麼按著,垃圾蟲。我來釘他,很快就好。」

  「吸毒在這個人民會裡是不允許的,因為它會損害吸毒者完全獻身於人民會的能力,」溫基繼續宣讀,他讀得飛快,像拍賣商的吆喝,兩隻金魚眼神經質地眨著。「尤其是在此案中,被告赫克·德羅甘被發現攜帶吸毒工具,並提供大量可卡因。」

  這時赫克的尖叫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只可惜周圍沒有待加工的水晶,否則定能省去粉碎機的麻煩。他一會兒把頭甩到左邊,一會兒又甩到右邊,嘴裡泛著泡沫。當六個人,包括垃圾蟲在內,把十字架抬起來插進水泥洞的時候,一股股鮮血從他的胳膊上流下來。赫克的身影出現在藍天的背景下,頭朝後仰著,忍受著撕裂般的劇痛。」是為了人民會的利益。」溫基毫不鬆懈地尖聲誦讀。「這樣做的目的,是對拉斯維加斯的人民提出嚴正警告並致意。現在,把列有上述事實並蓋有第一公民蘭德爾·弗拉格印章的罪狀釘在這個壞蛋的頭上。」

  「啊呀痛死了!」赫克·德羅甘的尖叫蓋過了宣讀的聲音。「啊呀啊呀啊啊啊!」

  在後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裡,人群仍然呆立在原地,人人都害怕被說成第一個離開的人。不少人臉上一副作嘔的表情,也有不少人表現出一種隱隱約約的興奮……當然,如果說有什麼共同特徵的話,那就是恐懼。

  然而垃圾蟲不害怕。他有什麼可怕的呢?他不認識這個人。

  他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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