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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格蘭和斯圖潛入市區(今晚可能是俄亥俄州的吉拉德),在垃圾堆附近搜尋一些吃的東西,希望是些濃縮食品和幹凍蔬菜之類的。他們沒費多大勁兒就捎回了一些食物,濃縮食品味道還真不錯,但對我來說,幹凍食品都是一個味——像幹雞屎。你有沒有過拿幹雞屎作比較的時候?沒什麼,有些事只能寫在日記裡,哈-哈。

  他們問我和哈羅德想不想去,即使他們沒了我什麼都做不成,我也不想去了,騎了一天的摩托車,已經夠受的了,哈羅德也說不想去,他說要去弄點兒水來燒燒。說著,似乎已經在制定計劃了。很抱歉將他說得這麼詭計多端,但事實本身如此,他亦然。

  [此注:我們這些人都出奇地討厭喝燒開的水,其味道平淡而且完全不含氧,但馬克和格蘭卻說工廠什麼的停產時間還不夠長,溪水和河水尚未自潔,特別是在東北地區(他們稱之為鏽化地帶)的工廠裡,因此我們要統統煮過才放心。我們所有人一直企盼著早晚能夠找到一大批瓶裝礦泉水,本來已經找到——哈羅德也這樣說——但大部分卻莫名其妙地不見了。斯圖認為,大多數人一定是以為喝自來水得的病,在病發之前喝掉了大量的礦泉水。]

  馬克和佩瑞去了什麼地方,說是去找草莓來豐富我們的菜譜,也許還作了別的什麼事——他們對此諱莫如深,只說他們幹得很好,我想——所以我先拾柴生火,然後舉著一根柴火去找哈羅德的水罐……很快,他就帶著一個水罐回來了(很顯然,他在溪水裡泡的時間不短,洗了一個澡,還把頭洗了。)他將水罐掛在火堆上面的什麼東西上,然後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倆坐在一截木頭上,談天說地,他突然伸出雙臂抱住了我,試圖吻我。我說是試圖,但他現在真的就繼續下去了,我非常吃驚。隨後,我掙脫開他——回頭看看,簡直是出鬧劇。我現在還感到惱火——從圓木上向後仰著跌了過去。這下兒不僅把外衣背後弄皺了,而且還擦破了一大塊皮。我發出一聲尖叫。如此這般嘮嘮叨叨地重複過去的事,太頻繁了,就像我和傑西外出走在大堤上時,我總是咬嘴唇……太頻繁了,就像是這樣,只圖好受一點兒。

  哈羅德馬上就單膝跪在我身邊,問我還好嗎,臉赫然紅到發根。哈羅德有時竭力顯得那麼冷若冰霜,那麼矯揉造作——在我看來,他像是一個靈感枯竭、激情疲憊的青年作家,一直在尋求西海岸獨特的「沉悶咖啡館」,在那裡,他可以耗費一整天的光景,一邊吸著廉價的白葡萄酒——這種酒雖低級但包裝很好,一邊談論著薩特,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沉浸在未成熟的種種幻想之中。或許我就這樣想。這種人星期六一大早的幻想大都是:卡斯提亞船長的蒂龍動力、電影《黑暗通道》中的漢弗萊·鮑嘉。有壓力時,他性格的這一面總像是要漸露端倪,可能因為他把這種情緒像管孩子一樣地克制住了,我也不知道。不論如何,當他退化成博吉,他只會令我聯想到在伍迪·艾倫執導的電影中《山姆,再來一次》中扮演博吉的那傢伙。

  所以,當他跪在我身邊,問我「還好吧,寶貝」時,我就開始格格直笑。言歸正傳吧!這不只是因為當時的情景可笑,你知道。如果僅此而已,我還是能夠忍住的。不,讓我歇斯底里的原因太多了。做噩夢,擔心孩子,怎麼處理我對斯圖的感情,日復一日的旅行,緊張,痛苦,失去雙親,事事出現柳暗花明的轉機……開始只是格格地傻笑來渲瀉這種情感,後來就演變為歇斯底里的狂笑,一發不可收拾。

  「什麼事這麼可笑?」哈羅德問,慢慢地站了起來。我猜想是用那種可怕的正義之聲說的,但在那時,我已不再想哈羅德了,腦子裡閃現出唐老鴨的這種瘋狂模樣。唐老鴨一搖一擺地穿過西方文明的廢墟,生氣地嘎嘎直叫:「什麼事這麼可笑,啊?什麼事這麼可笑?什麼事他媽的這麼可笑?我將臉埋在手中,笑了哭,哭了又笑,直到哈羅德以為我完全崩潰了。

  過了一會,我強忍住不哭了。我擦乾眼淚,想讓哈羅德看看我的臉是不是擦得很花。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害怕他會把此當成一種過份親昵的行為。活著、自由,法蘭妮的追求,哦-呵,沒那麼可笑。

  「法蘭妮」,哈羅德說,「我覺得這難以啟齒。」

  「那你最好還是別說了。」我說。

  「我身不由己,」他回答,我開始明白他不願讓我回答不,除非對他明說。「法蘭妮,」他說,「我愛你。」

  我想,許久已來我就明白他對我的感情就是這樣赤裸裸,如果他只是想同我睡覺,那就簡單了。愛情比作愛更危險,而我也左右為難。怎麼對哈羅德說「不」?我想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管他是誰,我都要說。

  「哈羅德,我不愛你。」這就是我的回答。

  他的臉氣炸了。「是他,對不對?」他說著,臉扭曲得非常難看。「是斯圖·雷德曼,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說。現在,我的脾氣也上來了,我一直都不能控制它——我想是我媽媽遺傳給我的。我以女人特有的方式把要向哈羅德發的脾氣壓下去,但我仍能感覺到它緊緊地繃住了弦。

  「我知道。」他的聲音變得尖銳還有點兒自顧自憐的味道。「好吧,我知道了。我們遇到他的那天,我就知道。我不想讓他和我們一起走,因為那時我就知道。而且他說……」

  「他說什麼?」

  「他說他不想要你!你只能是我的!」

  「就像給了你一雙新鞋,對吧,哈羅德?」

  他沒有回答,可能意識到了自己走得太遠了。我費了點勁兒回憶那一天:哈羅德見到斯圖的瞬間反應,就像一隻先來的狗,當一隻新的、一隻陌生的狗來到它窩裡時的反應一樣。侵入了它的領地。我仿佛可以看到哈羅德頸背上的狗毛都豎起來了。我明白斯圖所說的話,是為了將我們從狗堆兒裡拿出,重新放回人堆兒裡。這難道不是其真實意圖所在嗎?我們目前正處於這種糾纏不清的爭鬥中嗎?如果不是這樣,我們為什麼苦苦掙扎又要維護面子呢?

  「我不屬￿任何人,哈羅德。」我說。

  他嘴裡嘰嘰咕咕了幾句。

  「什麼?」

  「我說,你應該糾正一下你的看法了。」

  我腦中反應出一種尖銳的反駁方式,但我沒說出來。哈羅德的眼睛望著遠方,面無表情。他說:「我以前見過那傢伙。你最好相信這一點,法蘭妮。他是橄欖球隊的四分衛,卻是那種坐在教室裡用唾沫沾濕紙團到處亂扔的人,還向人群中飛紙鳥,因為他知道老師至少能給他個C的成績,所以他可以一向這樣玩玩鬧鬧。這種人只和最漂亮的啦啦隊長約會。當英文教師讓你朗讀你的全班最棒的作文時,這種人就放屁。」

  「是的,我瞭解像他這樣的混蛋。祝你好運,法蘭妮。」

  說完,他就走了。這並不意味著他打算壯烈而輕蔑地退場,對此我相當有把握。這更像是他曾做過某種神秘的夢,是我將它擊碎——夢中的一切已物是人非,而現實卻是不曾真的擁有什麼。他讓我感到恐懼,真的,因為當他離開時並沒有裝作無所謂的冷言冷語憤世疾俗,而是真的憤世疾俗,不是無所謂的,而是像刀刃一樣銳利傷人。他受到了打擊。啊,哈羅德永遠不會明白,他的腦袋瓜已經開始轉了一點彎兒,他終於明白無論他作什麼,這個世界還將原地不動。他將挫折藏於心間,那情形尤如海盜聚積財寶……

  好吧。現在大家回來了,吃過晚飯,過足煙癮,拿出了佛羅那(我放到口袋裡,沒讓它在胃裡溶解),大家安頓下來。哈羅德和我剛剛經歷了痛苦的交鋒,我的感覺是什麼事都沒有真正解決,只是他正在觀察斯圖和我,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此舉令我作嘔,一股無名之火促使我將這一切寫了下來。他有什麼權利監視我們?他有什麼權利把我們的悲慘處境弄得更加複雜?

  備註:對不起,日記。這絕對是我當時的心情。我什麼事都想不起來了。

  當法蘭妮走近斯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他用鞋後跟在地上踩出一個小圓坑,當作煙灰碟。他面朝西方,那裡的太陽就要下山了。雲朵綻裂,好讓那一輪紅日露出個頭兒來。遇見那四個女人,並讓她們加入進來不過是昨天的事,但似乎已經很久遠了。他們沒費多少勁從溝裡拖出一輛旅行大轎車,載上他們的摩托車,結成一支旅行隊,緩緩沿著收費路向西而行。

  香煙的味道讓她想起了父親和父親的煙斗。跟回憶一起湧上來的是憂傷,化作了縷縷鄉愁。爸爸,沒有你的日子我已經習慣了。我想你不會介意的。

  斯圖環顧四周時看到了她。「法蘭妮,」他由衷高興地說,「你好嗎?」

  她聳了聳肩,「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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