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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陽光從窗戶中瀉進來照著整個客廳,她脫下勞動靴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她一時半會兒還沒弄明白光線為什麼會那麼強,這感覺頗有些像拉裡·安德伍德在新漢普郡的石頭牆旁突然醒來。

  她坐起身來,身上每一繃緊的肌肉和脆弱的骨頭都嘎吱作響。「上帝!我睡了一下午加整整一個晚上!」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可就的確是太累了。她現在是如此虛弱以至於她花了整整10分鐘才從床上走到浴室;又花了10分鐘才穿上鞋。走路是件痛苦的事,但她知道她必須走動走動,要不然,身子骨就會像生鐵一樣僵硬下去。

  她踉蹌著走到雞圈裡,酷熱、雞和雞糞臭味令她不時皺皺眉頭。水是自動供應的,由一個水泵從理查森家的自流井中抽上來,大部分飼料都吃光了,加上炎熱的天氣,最老最弱的雞早已被餓死或被同伴啄死。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星星點點的飼料糞便中間,就像一小堆一小堆極不情願融化的雪。

  餘下的在她靠近之前都撲騰著翅膀飛遠了,要孵卵的母雞卻坐著紋絲不動,傻傻地眨著眼看著她慢慢地走近。有這麼多種可以讓雞死亡的疾病,她一直擔心流感早已奪去了這幫生靈的生命,但看來它們活得還不錯。上帝允許它們活下去。

  她挑了3只最豐滿的,將它們的頭埋在翅膀下裝到一隻袋子裡,這時,她卻發現身子僵硬得沒法把袋子扛起來,只好在地板上拖著往外走。

  剩下的雞站在高處,謹慎提防著老婦人的腳步,直到她走遠,才又回到原處為漸少的飼料進行殊死的搏鬥。

  現在已是早晨9點鐘的光景。她坐在理查森家院子裡橡樹周圍的環形椅子上慢慢地思考。看來,她最初打算在黃昏涼快的時候往回趕的想法還是最好的。她浪費了整整一天,客人到來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她可以利用今天把雞收拾了,還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的肌肉稍微鬆馳了一點,胸骨下面有一種久違的,讓人覺得舒服的輕微疼痛感。她花了好長時間才意識到——她餓了。這個早晨,她實實在在地覺得餓了,謝天謝地,多少天來她都只是出於習慣進食。就像一個火車司爐工定期地上煤一樣,僅此而已。但現在,在她殺完3只雞以後,她就可以去廚房看看艾迪都剩下了些什麼,然後,她將享受她所發現的東西。多好。現在該明白了嗎?她訓斥著自己。上帝自然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安排。一定要按旨行事,阿巴蓋爾,一定要按旨行事。

  她一邊咕噥著喘著氣,一邊拖著裝雞的袋子繞過穀倉和木棚間的木頭樁。她發現比利·理查森的斧子掛在門後的木釘上,刃上整整齊齊地套著橡皮套。她取了它,轉身又走出門去。

  「我的上帝」,她把袋子放在腳下那雙滿是塵土的黃靴子旁,抬頭看看盛夏萬里無雲的天空,「你賜予我力量走到這,我相信你還會賜予我力量走回去。你的預言家以賽亞說,如果一個人相信上帝就是主宰,他就會插上鷹的翅膀。我不太瞭解鷹,我的上帝,除了知道它們是最難看的鳥並且能看得很遠以外,我裝了3只雞,我想宰了它們但不傷著我的手。願上帝保佑我,阿門。」

  她拿起袋子,打開瞅了一眼。一隻雞還把頭埋在翅膀底下熟睡。另外兩隻互相擠撞著,誰也沒移動太多。袋子裡很黑,3只雞大概都認為是到了晚上。比靜坐著的母雞更呆愣的,只有紐約的民主黨人。

  阿巴蓋爾拎起一隻,在它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之前將它放到了木樁上。她費勁地抽出斧子,聽見斧刃砍入木頭發出致命的「嘭」的一聲時,她習慣性畏縮了一下。雞頭從木樁另一邊應聲落地,無頭的雞身大搖大擺地走到院子中央,噴著血撲著翅。不一會兒,就大大方方地倒地而死。唉,老母雞,紐約民主黨人,我的天呀,我的上帝。

  工作順利完成,她擔心弄得一團糟或是傷著自己的顧慮都不復存在。上帝聽見了她的祈禱。3只肥肥的母雞在手,現在她要做的就是把它們帶回家去。

  她把雞重新放進袋子裡,將理查森的斧頭掛回原處。然後她進了農場住宅,想看看能不能找著些吃的。

  中午她先是打了一會盹,夢見客人越來越近;已經到約克鎮南,搭著一輛順路的舊卡車。他們一行6人,其中有一個雖然聾啞但意志十分堅強的男孩,這是必須要談話的對象之一。

  她大約3點半鐘醒來,渾身有點發硬,但還覺得很精神了不少。接下來的兩個半小時,她一直給雞拔毛,手指關節疼痛難忍時,就停下來歇會兒,然後繼續。幹活兒的時候,她哼了幾首歌——「入城的七道門」,「信任並服從」和她最喜歡的那首「在花園裡」。

  當她收拾完最後一隻雞時,每一隻手指都開始了週期性的疼痛。天空泛上一層祥和的金色光芒,預示著黃昏的將臨。現在已是6月下旬,白天開始變短。

  她進到廚房裡,又咬了一口麵包。很硬但沒有發黴——理查森的廚房裡永遠不會有發黴的東西——她還發現了用剩的半罐上等花生醬。她只拿一塊夾著花生醬的三明治,另外還做了一塊放進口袋,餓了的時候可以拿出來吃。

  現在是6點40分。她拿起袋子,走到門外,小心翼翼地走下臺階。她拔毛的時候,將毛都放進了另一隻袋子,但還是有幾支羽毛飛了出來,飛過了理查森家的樹籬,樹籬現在缺水缺得厲害。

  阿巴蓋爾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我走了,上帝,回家去。我會慢慢地走,不指望在午夜之前能到家,《聖經》上說不要害怕夜晚的黑暗,也不要畏懼正午的太陽。我在盡我所能地按你的意志辦事。請與我同在。願上帝保佑我。阿門。」

  當她走到柏油馬路和土路交匯的地方時,天已經全黑了。蟋蟀和青蛙在某個潮濕的地方低鳴,也許就在古德爾家的池塘裡。看起來會有月亮升起,在升入正空中之前會一直呈現那種血紅的顏色。

  她坐下來稍作歇息,吃了半塊夾著花生醬的三明治(如果她能有一杯黑葡萄汁該有多好,艾迪的葡萄汁都放在地下室裡,要下去得走太多級的樓梯)。袋子就在她旁邊。她又開始渾身犯疼,前面還有兩英里半的路要走,但她似乎已經沒有力氣支撐下去了。她莫名其妙地覺得精疲力荊天黑下來,繁星出現已經多久了?它們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在天空閃耀,如果運氣不錯,她也許會看見一顆流星以供她許願。這種夏日的晚上,這樣的星空以及剛從地平線上露出紅紅臉蛋的月亮都讓她又想起自己的童年時光,回憶起童年時光,回憶起那時的點點滴滴,那時的炎熱,以及那時在聖餐禮上的又驚又喜。她也曾是一個小女孩。有人不會相信這點,就像他們沒法相信一棵參天的紅杉曾也是一棵不起眼的綠芽。但她的確曾經就是一個小女孩。那個時候,作為孩子對黑夜的懼怕已經減退,作為成人對黑夜萬籟俱靜可以聽見自己靈魂之聲的懼怕又還沒有到來,在這段空隙,夜晚對她來說就像一塊帶著芳香的七巧板,可以抬頭看著繁星密佈的天空,感受陣陣晚風帶來的醉人花香,你頓時覺得自己可以聽見宇宙的心跳,可以感受到愛與生命的脈搏。你好像會永遠這般年輕,好像……

  我手心裡有你的血。

  突然有一樣東西在狠狠地抓她的袋子。她的心跳一下加速了。

  「咳!」她以自己特有的粗啞的老太太嗓音叫了一聲,把袋子往身邊拽了拽。

  有一種低低的吱吱聲。在礫石路邊緣和玉米地之間蹲伏著一隻碩大的棕色黃鼠狼。它沖她轉著眼珠,身上反射著點點紅色的月光。隨後又冒出來一隻,兩隻,三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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