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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當克裡斯和蘇茜提出給她裝上自來水時,上帝的聲音就仿佛在她的耳畔低語。當莫利和吉姆想給她買一把帶操縱杆的中式座椅時,上帝的聲音又再次迴響起來。上帝的確是和人類通話的;他難道沒有和諾亞談到方舟,告訴他應該有多長多深多寬?他肯定和諾亞談過。她相信上帝也和自己說過話,不是從一個燃燒的叢林也不是從一束熊熊的火柱中,而是輕言慢語地說,「阿比,你將需要你的手動泵。你可以盡情享受你的熱情,但你得保持油燈始終注滿了油,你得隨時地修剪燈芯。你得按你母親以前的式樣來收拾冷菜廚房。不要讓任何年輕人說服你做違背我意願的事,阿比。他們是你的子孫,而我卻是你的上帝。」

  她在院中駐足,看著院外大片的玉米地,只有在向北通往鄧肯和哥倫布的地方,玉米地才被斷開。這些土路在離她房子3裡的地方成為柏油馬路。今年玉米長勢不錯,但除了禿鴉之外沒有任何人來收割,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項恥辱。每想到在這金秋的9月,那輛紅色的大型收割機卻停在庫房裡,想到不會再有繁忙的蜜蜂和穀倉舞,想到在年屆108歲高齡之時第一次不能再在這兒看到夏去秋來,她就感傷不已。她將深愛上今年的夏天因為這將是她的最後一個夏天——她可以清夢地感覺到這一點。她不會被安排在這兒度過餘生,她將去遙遠西部完全陌生的一個國度。這讓人痛苦不堪。

  她拖著腳走到輪胎做成的秋千旁,坐上去開始晃蕩。這是1922年她哥哥魯卡斯掛上去的一隻舊拖拉機輪胎。繩子換了無數次,但輪胎卻從未換過。而今,上面蓋的一塊帆布被磨破了好幾處,輪胎圈內也因幾代年輕人的玩耍出現深深的壓痕。下面有一道深深的土槽,青草早已停止了生長,在掛繩的大樹枝上,樹皮已經剝落,露出白色的樹幹。繩子吱吱嘎嘎地晃著,這時,她大聲地說開了:

  「求求你,我的上帝,我願意讓你成全了我,如果你能夠的話,如果我必須如此的話。我年歲已大,又擔驚受怕,我真想就躺在自己這片家園裡。如果你想召我去,我現在就可以去。你會完成你的事,但阿比只不過是一個年邁體衰,步子都不穩的黑人老婦人。你會完成你的事。」

  除了繩子從樹幹上發出的吱嘎聲和遠處地裡烏鴉的叫聲,別無回應。她將滿是皺紋的前額靠在父親很久以前種下的這棵蘋果樹裂痕累累的樹幹上,放聲痛哭。

  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再次登上了「保護農業社」的舞臺,年輕漂亮已有身孕的阿巴蓋爾在白色的禮服內戴了一串暗黑色的埃塞俄比亞珍珠,脖子上掛著吉它,慢慢、慢慢地置身於一片寂靜之中,她思緒如潮,最終匯成一個念頭:「我是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特羅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錯,我知道這些並不是因為任何人告訴過我。」

  在夢中,她慢慢地轉身面對觀眾那些白如皎月的臉,面對被油燈照亮的大廳,面對從窗外透進來的一絲柔光,面對被金色絲帶箍成一團的大紅帷幕。

  她堅信自己的想法,開始充滿自信地演奏「耶穌基督」。她邊彈邊唱,沒有絲毫的緊張和拘束,就像平常練習時那般自如,聲音甜美富有感情,像黃油燈瀉下的柔和光芒。她想:我會贏得他們。在上帝的幫助下我會贏得他們。我會讓戴維、父親和母親為我感到驕傲,我會讓自己為自己驕傲,我將帶給他們天籟之音,如同石穿水出……在這時她第一次看見了他。他遠遠地站在角落裡,站在所有座位後面,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穿著牛仔褲和一件口袋上帶扣的工作服,腳上是一雙土跡斑斑的黑靴子,就像在黑暗中走了很長很長的泥路。前額像煤氣燈一樣雪白,雙頰通紅,兩眼如藍寶石般深邃,發自內心的愉悅讓它們炯炯有神,就像撒旦之子接管克裡斯·克裡金工作之後的神情。他咧著嘴,熱情而略帶嘲諷地笑著,露出白淨的牙齒,像鼬鼠的牙一樣。

  他舉起了雙手。每只手都緊緊地攥成拳頭,就像蘋果樹上的老樹結,他仍然笑著,那種放肆而駭人的笑。拳頭上開始往下滴血。她的思維凝固了,手指也不聽使喚了;在一串不和諧的音符之後整個大廳一片寂靜,「上帝!上帝!」她大叫著,但上帝轉過臉去。

  本·康維爾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兩隻小狼一樣的眼睛閃閃發光。「黑鬼!」他大喊,「這個黑鬼究竟在我們的舞臺上幹了些什麼?沒有哪個黑鬼能彈奏出真正的音樂!」

  響應他的是一片強烈的贊同聲。人們朝前臺湧過來。她看見他丈夫站起來試圖爬上舞臺。一隻拳頭打中了他的嘴,將他仰面打倒在地。

  「抓住後面那群黑鬼!」比爾·阿諾德叫囂著,頓時就有人將麗貝卡·弗裡曼特爾推到了牆跟前。另一個人一看上去好像是德貢——用紅色的絲絨窗簾罩住了麗貝卡並用金絲帶將她綁祝他還喊道,「看這兒!化了妝的黑鬼,化了妝的黑鬼!」

  其他人應聲而來,將絲絨罩下掙扎著的婦女推來搡去。

  「媽媽!」阿比尖叫起來。

  吉他從她毫無知覺的手中滑落,在舞臺邊中摔得粉碎。

  她發瘋似地尋找大廳後方那個看不清模樣的人,但他正像發動著了的引擎似地跑著,跑到了另外的地方。

  「媽媽!」她繼續哭著,一雙雙粗暴的手伸向臺上的她,伸進她的衣服下面,抓她捏她,擰她的屁股。還有一些人抓住了她的手,反擰了她的胳膊,將她帶到一樣又熱又硬的東西前面。

  本·康維爾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怎麼這麼喜歡我的耶穌呢?你這個黑鬼!」

  整個大廳鬧翻了天。她看見她父親試圖扶住她媽媽——一團在紅布下掙扎的影子,她看見一雙白皮膚的手從一張折疊椅背後操起一隻瓶子打碎了,鋸齒樣的瓶頸在油燈下閃閃發光,又刺向父親的臉。她看見父親圓睜著像兩顆葡萄一樣凸出來的雙眼。

  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哭嚎,哭聲似乎要撕裂整個大廳,讓黑暗透出來。她又成了108歲的阿巴蓋爾媽媽,太老了,上帝,太老了(但還是要讓上帝的事情能夠完成),她漫步於玉米地中,玉米在土地中的根淺而寬;她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又黑影斑駁的玉米地裡迷失了自己的思緒;她聽見夏風徐徐從耳畔吹過,吹拂著這大片的玉米地;她甚至可以聞見玉米地生長著的氣味,她一輩子聞慣了這種活生生的氣味(她很多次都想到,玉米是與她的一生最為接近的一種植物,它的味道就是生命本身的味道,生命之初的味道,她與3個男人結婚並相繼埋葬了他們,戴維·特羅特,亨利·哈德斯蒂和納特『布羅科。她曾和這3個男人上過床,像一個女人迎接男人該做的那樣迎接著他們;每當這時,就會有一種渴望和歡樂,和一個灼人的念頭,「噢,上帝,我多想和我的男人莋愛,我多想他和我莋愛,得到他想得的,給我我想要的。」有時,在達到高潮的一瞬間她會想到玉米,一如既往,根基不深但延伸很廣的玉米,她會交替想到肉體和玉米。當一切都完畢的時候,丈夫躺在她身邊,房間彌漫著性的氣味,男人射到她體內的精子的味道,她用作潤滑液的桔子水的味道,就像去皮玉米的味道,溫和甜潤,一種絕妙的味道。)

  她有點害怕,有點羞愧,為自己這種和土地、夏天以及生長著的玉米的親近感。因為她不是一個人,他在這兒和她一起,左邊或右邊的兩行玉米之外,或在後面跟著或在前面徘徊。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人在這兒,他那雙塵跡斑斑的靴子陷進泥地裡,他將它脫下來扔上天,他一直在笑,那笑容就像暴風雨中的指路燈。

  他開口說話了,他第一次大聲說話。她能看見月光下他的影子落在了她走的這條道上,巨大而詭異。他的聲音如同夜風穿過10月裡枯萎的玉米杆,就像那些朽掉的玉米杆談到末日時發出的唰唰聲。聲音很輕,但無疑是死亡之聲。

  它說,「我手心裡有你的血,老太太。如果你向上帝祈禱,就請祈禱讓他在你聽到我的腳步之前帶走你。你不該來演奏真正的音樂,我手心裡有你的血。」

  這時,她醒了過來,在拂曉將臨的這個小時醒了過來。最初,她以為自己尿床了,但實際上只不過是出了一身汗,像5月的露水一樣。她孱弱的身子無助地發抖,每個部分都疼痛難忍。

  「我的上帝,請帶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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