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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1902年,阿巴蓋爾在「保護農業社」的大廳中演奏了吉它,不是在黑人劇團的演出中,而是在年底的白人精英演出中。她母親對此堅持反對,她很少當著孩子們的面對丈夫的意見表示反對(除了當孩子們都步入中年而約翰自己也已兩鬢染霜時),這事就是為數不多的幾次例外之一。

  「我知道事情為什麼會這樣,」她哭泣道,「你、賽茨還有那個弗蘭克·芬納合夥攛掇了這件事。他們倒是情有可原的,約翰·弗裡曼特爾,但你是怎麼啦?他們是白人!如果納特·傑克遜讓你參加他的沙龍,你甚至還會去鎮上和他們喝上一點兒啤酒。她!我知道你這些年來都做了些什麼——不會比這做得更好了。你心裡受到強烈的傷害時你臉上仍然可以面帶微笑。但這事兒可不一樣!這是你自己的女兒!如果她身著白色的禮服加入到他們中間卻招來他們的嘲笑,你會怎麼想?如果他們像對待打算在黑人劇團演出中演唱的布裡克·沙利文那樣朝她扔爛西紅柿,你又會怎麼做?當她帶著滿身的西紅柿汁回到家中問,『為什麼,爸爸,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幹?你為什麼容忍他們這麼幹』時你又如何解釋呢?」

  「好了,麗貝卡」,約翰回答道,「我想我們最好還是讓她和戴維自己決定這事兒吧。」

  戴維是她的第一任丈夫,1902年,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成為阿巴蓋爾·特羅特。戴維·特羅特是從瓦爾帕萊索來的一個黑人農場工人。他走了近30公里路來向她求婚。一次約翰·弗裡曼特爾曾對麗貝卡說,求婚的願望讓戴維變得更加品行端正,行為得體,他每天就像小馬駒一樣馬不停蹄。很多人都嘲笑她的這任丈夫,說「我們可知道在你們家誰掌權當家。」

  但戴維並不是一個唯令是從的人,他只不過是性格內向善於體貼人而已。當他告訴約翰和麗貝卡·弗裡曼特爾,「阿巴蓋爾認為對的一切事情,我都覺得是應該做的事情」時,阿巴蓋爾對此感激不已,並告訴父母她打算將加入白人演出一事繼續下去。

  於是,1902年12月27日,在新婚3個月之後,她登上了「保護農業社」大廳的舞臺。在典禮主持人宣佈完她的名字之後,台下隨之而來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在這之前,格雷斯·特裡翁剛剛表演了一場優雅的法國舞蹈,在一片喧鬧的口哨聲、歡呼聲和男觀眾以腳踏出來的節拍聲中將她那漂亮的足踝和襯裙一展無遺。

  她站在沉悶的寂靜當中,意識到了自己的臉和脖子在嶄新的白色禮服的襯托下是如何地愈顯其黑。她的心在胸口砰砰直跳。她想,「我忘了每一句詞,哪怕是最簡單的一句語,我向父親保證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哭泣,但本·康維爾就在那兒站著,當他大叫『黑鬼』的時候,我想我會哭的。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母親是對的,我已超過了自己的社會地位,我會為此而付出代價……」

  大廳裡全是白色的面孔,每一個人都抬眼望著她。每一張椅子上都坐了人,最後面還有兩排站票看客。煤油燈燈光搖曳。紅色的絲絨帷幕忽地一下拉開,又用金色的絲帶固定祝

  她又想,「我是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特羅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錯;我知道這些,並不是因為任何人告訴過我。」

  接下來,她開始面對著如同止水的寂靜邊彈邊唱「破舊的老十字架」。然後是節奏稍微激烈一些的「我是這般地熱愛我的上帝」和更為強烈的「相約喬治亞」。人們開始忘形地來回晃動身子,有一些人甚至開始面帶微笑地用腳打起拍子。

  她演唱了一組內戰歌曲,「在約翰的歸途中」、「走過喬治亞」和「落花生」,(更多的人在聽最後一首歌時笑了,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共和軍的退伍老兵,服役期間,沒少從地裡挖花生吃)。她以一曲「今晚在舊營地宿營」而告終,當最後一絲旋律迴響在略帶傷感和思索的寂靜之中時,她想:現在如果你們想扔西紅柿或做其他任何事情,就請儘管幹吧。我已盡我的全力彈完唱完,我已經做得很好了。」

  餘音散盡之時,台下是一片寂靜,人們,無論是坐著的還是站在後排的,其思緒都被帶到了千里之外,一時還難以回到現實之中。隨後,雷鳴般的掌聲譁然響起,一陣一陣,轟動而持久。她被突如其來的場面嚇紅了臉,身體不停地發抖。她看見她的母親、父親和戴維。母親正毫無顧忌地抽泣,戴維則在沖她微笑。

  她想離開舞臺,但台下立即響起一片「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的喝彩聲。面帶微笑,她又彈了一首「挖土豆」。唱這首歌無疑是一次小小的冒險,但阿比想,既然格雷斯·特裡翁可以向觀眾展示她的足踝,那麼她也應該可以唱一首稍微不正經一點兒的歌,儘管她是一個已婚的女人。

  「有人在挖我的土豆

  他們將它放進了我的箱子,

  有人在這時過來,

  看見了我所碰到的麻煩。」

  還有6段像這樣的歌詞(有的更不正經一些),她都一一唱完,唱到每段的最後一行時,喝彩聲就更越發響亮。事後她曾想,如果說在那個晚上她做了什麼錯事的話,那就是唱了這首歌,唱了這首他們正想從一個黑人那裡聽到的歌。

  結束的時候,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和「再來一個」的喝彩聲。她重新上臺,在觀眾靜下來之後,說道,「謝謝大家。我希望,如果我再多唱一首歌的話,你們不要認為我是得寸進尺。我特地學了這首歌,但並沒有打算在這兒唱。它是我所知道的歌中最好的一首,因為有林肯總統和這個國家從我出生之前為我和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

  台下悄然無聲,所有的人都在專注地聽。她的家人目瞪口呆地坐在左邊過道附近,就像一塊白手絹上染上了一星點黑莓汁。

  「因為內戰中發生的事,」她平靜地繼續道,「我們全家才得以來到這裡和這麼多的好鄰居生活在一起」。

  然後她開始彈唱「星條旗之歌」,每個人都站了起來,一些人又開始抹眼淚,當她唱完這首歌時,聽眾的掌聲足以掀起大廳的屋頂。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一天。

  她在午後醒來,坐直了身體,陽光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她是108歲高齡的老婦人。因為睡姿不當,後背陣陣疼痛,她知道,這種疼痛又會持續整整一天。

  「多好的一天呀,」她說著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她開始扶著搖搖晃晃的樓梯拾級而下,不時因為後背陣陣的疼痛和腿部的刺痛而停下腳步。血液循環再也比不上從前,難道不該這樣嗎?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在搖椅上睡過去會帶來嚴重的後果。她在搖椅上打盹的時候,舊日的時光會一幕幕再現,這比看一出電視劇要精彩多了,但醒來之後就得為之付出代價。她可以隨便怎麼責備自己,但她就像喜歡趴在壁爐旁睡覺的狗一樣習性難改。一旦坐在陽光下,她就會睡過去,對此毫無辦法。

  她終於走下臺階,停了一會兒讓雙腿休息休息,然後咳出一口痰吐到地上。當她覺得身體狀況恢復正常時(除了後背的疼痛),便慢慢地走向樓房後面的廁所。這廁所是她的孫子維克多在1931年找人修的。她進去,一本正經地關上廁所門並插上插銷,仿佛門外不是有幾隻麻雀而是有一大群人。蹲了一會兒,她開始小便,同時滿意地歎了口氣。關於年老,還有一個也許大家都沒想起來說的情況(或是你從沒聽說的情況,那就是它讓你不再知道應該何時小便。膀胱失去一切感覺,稍微不小心,你就得換褲子。她很愛乾淨,所以她一天會去六七次廁所,夜晚她也會在床邊放上便壺。莫利的吉姆有一次曾說她就像一隻狗,沒有哪一次路過消防龍頭時不會撒上一泡尿。她聽後大笑不已,直到眼淚順著雙頰從眼眶裡溢出來。莫利的吉姆是芝加哥的一名廣告商,業務開展得不錯……無論如何,都是過去的事了。她猜想,他現在估計和其他人一道離開了,還有莫利。願上帝保佑他們的心靈。

  大約從去年開始,莫利和吉姆就成了來這兒看她的僅剩的兩個人。其餘的人似乎忘了她還活著,她對此十分理解,因為她已活過了她該活的歲數。她就像一隻恐龍,無事可幹卻仍有一副活著的軀體,正當的位置是該在博物館(或墳墓中)。她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不來看她,但她無法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回來看看這片土地。這塊地方上所剩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只是當初大片地產中的一塊地而已。但是,它是他們的土地。黑人們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關心土地,事實上,他們中的一些人已開始因為這塊土地感到恥辱。他們到城裡尋求發展,大多數人像吉姆一樣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一想到將臉從這塊土地上扭開的黑人們,心裡就有無名的痛。莫利和吉姆前年曾打算給她裝一個沖水的衛生間。這個提議遭到她的拒絕,他們覺得受到了傷害。她試著向他們解釋,但莫利反復說的一席話就是,「阿巴蓋爾曾祖母,你106歲了。你認為我會怎麼想呢,在知道你在室外僅10度的時候仍要出去上廁所?你難道沒想過寒冷的刺激會傷害你的心臟嗎?」

  「當上帝想召我去的時候他就會召我去。」阿巴蓋爾平靜地說。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編織。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她沒能看見他們相互翻了翻白眼。

  有些東西你是不可以放棄的。這似乎又是一件年輕人所無法理解的事情。1982年——她100歲那年,卡蒂和戴維給她買了一台電視,她接受了。獨處時,電視是幫著打發時間的好工具。但當克裡斯托夫和蘇茜來說他們打算幫她裝上自來水時,她就像拒絕莫利和吉姆關於洗手間的提議一樣拒絕了這個提議。他們認為那口井水太淺,如果再有一個像1988年那樣的夏天它就會乾涸。這話一點沒錯,但她繼續說著「不」。他們認為她已經老糊塗了,她一點一點地衰老,就像地板一層一層地上著油漆,但她自己卻認為思維還和以前一樣清晰。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向坑裡撒了一些石灰,收拾停當,又步履蹣跚地重新回到陽光下。她總是保持著這廁所的氣味芳香,但無論味道如何好聞,它都只不過是一個破舊而陰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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