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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如果我做夢的話,拉裡想,肯定都是好夢。他記不起來夢見的是什麼。他感覺找回了原來的自己,他想今天的天氣肯定不錯。今天就能見到大海了。他卷起睡袋,綁在車子的後架上,又回頭取背包……他一下子呆住了。

  與走廊的臺階相連的是一截水泥小路,小路的兩旁長著高密的青草。路右面緊靠著走廊的一側,沾著露水的青草被人踩倒了。露水蒸發後,青草會直立起來,但現在青草上面留下的是一行腳櫻他是在城市中長大的,沒有在森林中生活過,但他想,你得裝作視若無睹,不要想通過腳印來瞭解來過這裡的兩個人: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夜裡,他們曾走近紗窗,偷偷地看他。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他不喜歡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

  他想,如果他們不很快現身,我就要設法逼他們出來。正是這種想法,使他重新找回了自信。他迅速地背上背包,啟程上路。

  到中午時,他已到了威爾斯的美國1號公路。他拋了一枚硬幣,硬幣落地時是背面朝上。硬幣亮閃閃地丟在泥土中。他沒有理會硬幣,繼續沿著1號公路向南拐。20分鐘後,喬發現了它。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好像它是催眠師的法器一樣。他把硬幣放進嘴中,納迪娜又逼著他吐了出來。

  走了兩英里之後,拉裡第一次見到了大海——它好像一隻巨大的碧藍色的動物,今天有些懶散而遲緩。它與太平洋或是長島所在的大西洋完全不同。那些海洋看起來有些洋洋自大,同時不知怎的,也有些馴服溫順。而這片海水顏色很深,是那種與鈷的顏色相近的深藍色。海浪接連不斷地衝擊著陸地,拍打著岩石,在空中激起像蛋白一樣濃濃的泡沫,四處濺落。浪濤咆哮著,不停地衝擊著海岸,發出隆隆的轟鳴聲。

  拉裡把自行車停好,朝著大海走去。心中有一股說不清的激動和興奮。他費盡艱辛來到了大海旁。這裡是最東端。這裡是陸地的盡頭。

  他穿過一片濕軟的土地。鞋子在趟過四周環水的小丘和蘆葦叢生的地方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漲潮時那種富饒的、濃厚的氣息。當他走近陸岬時,薄薄的陸地漸漸消失了,露出光禿禿的花崗岩陸基——花崗岩,這才是緬因州最後的真實。海鷗驚起,鳴叫著,哀號著。藍天將海鷗潔白的顏色襯托得格外清楚。他從沒有見過一個地方有這麼多的鳥。不禁想,儘管這些海鷗的顏色是那麼潔白,卻是以吃腐肉為生的。接下來的想法是幾乎無以言狀的興奮,在他開口說出之前,這個念頭已經在他的大腦中完全成形:過會兒趕潮肯定是一件非常有趣。

  他繼續向前走,鞋子在陽光烤曬的岩石上沙沙作響。絕大多數時候,岩石四面的縫隙中濺落了許多浪花,濕漉漉的。縫隙中長滿了藤壺。海鷗吃完肉後吐出的貝殼像槍榴彈爆炸後四濺的飛片一樣遍佈岩石四周。

  片刻之後,他站在了裸露的陸岬上。海風猛烈地刮在身上,將他濃密的頭髮從前額吹到後面。他抬起頭,臉迎著海風,迎著那濃重又新鮮潔淨、充滿鹹鹽味道的大海的氣息。拍擊在海岸的浪花,閃著玻璃般光澤的藍綠色,緩緩地向前移動。當浪濤下面露出淺淺的水底時,波濤明顯地形成坡形。浪尖先是吐出一圈白色的泡沫,之後形成凝乳般的浪峰。最後,像最初時一樣,它們猛地、自殺般地向海岸的岩石一頭撞去,撞得自己粉身碎骨,也撞掉了陸地上一塊極其微小的邊角。當海水被迫擠進幾千年蝕刻出的半淹沒在水中的岩石溝壑時,發生一陣隆隆的、如咳嗽般的轟鳴聲。

  他先左轉過身,又轉向了右邊,極目四望,到處都是類似的場景……卷浪,波濤,浪花,無休無止的蔚藍色,與天際相連。這幅壯麗的情景不由得使他靜氣屏息。

  他現在位於陸地的盡頭。

  他坐下,雙腳垂在岸邊,感到一種心靈的震顫。他坐了約半個小時或者更長。海風激起了他的食欲,他在背包裡摸索著,尋找午飯。他大口大口地吞吃著。四濺的浪花打濕了藍色的牛仔褲。他感到如沐浴般的清爽。

  他穿過濕地,走了回去,盤踞腦中的仍是最初那種念頭:那些叫聲應該是海鷗的叫聲。他甚至準備抬起頭來,仰視天空。忽然,他心中猛地一震,突然意識到這是人的尖叫。是呐喊聲。

  他向下望去,看到一個小男孩穿過公路,健步如飛地迎著他跑來。他手持一把長長的屠刀,他上身赤裸,只著一個短褲,胳膊上佈滿了被刺藤劃破的傷痕。在他的身後,一位姑娘正從公路的另一側的灌木叢和蕁麻叢中鑽出來。她臉色蒼白,眼中滿是擔憂的神情。

  「喬!」她叫道,然後就跟在他身後跑,仿佛男孩的行為很令她傷心。

  喬繼續向前跑,沒有理會她的叫喊。他的赤腳在沼澤地中濺起薄薄的泥水。他臉上凝結著那種緊張的、兇手般的笑容。屠刀在他手中高高地舉起,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拉裡想,他要來殺我!這種念頭使他目瞪口呆。這個孩子……難道我做過什麼對不住他的事情?

  「喬!」那個姑娘叫喊著,聲音尖銳、憂慮又充滿絕望。喬繼續向前跑,與他的距離更近了。

  拉裡突然想起來他的步槍丟在自行車上了,這時,男孩尖叫著沖他撲了過來。

  當男孩的揮刀劈來,在空中劃了一個長長的、大弧角的弧形時,他幾乎要癱在地上。他向旁邊退了幾步,不假思索地抬起右腳,濕漉漉的黃色工作靴一腳踹在男孩肚子上。這時他才感到有些憐憫:男孩根本就弱不禁風……他瘦得像根細麻杆。他看起來氣勢洶洶,根本就不堪一擊。

  「喬!」納迪娜叫了起來。她被一個小沙丘絆倒,一下子跪在地上,白色上衣上濺滿了泥水。「不要傷害他。他只是個孩子!求您,不要傷害他!」她支起身,掙扎著站起來。

  喬仰面躺在地上。整個身形展成一個X形——雙手張開成一個V字,雙腳張開呈一個倒置的V字。拉裡向前跨了一步,腳踩在男孩右腕上,牢牢地將攥刀的手釘在泥地裡。

  「把刀子放開,孩子!」

  那個男孩噝噝地喘著粗氣,嘴裡發出像火雞一樣「咕嚕咕嚕」聲和「咯咯咯」之聲。他的上嘴唇緊緊繃著,露出一口白牙。那雙與中國人相似的眼睛火辣辣地瞪著拉裡。腳踩在男孩的腕上,就像踩著一隻受傷但仍十分兇狠的蛇。他能感覺到男孩試圖抽出他手,根本就不在乎這樣做可能會使他皮膚流血、肌肉受傷甚至骨頭折斷。他猛地半坐起來,試圖要伸嘴咬拉裡那只裹在牛仔褲裡的腿。拉裡踩在男孩手腕上的力氣更大了,喬發出一聲尖叫——不是因疼痛而叫,而是一種挑戰之聲。

  「把刀放下,孩子!」

  喬繼續反抗。

  如果不是渾身沾滿泥漿、氣喘吁吁,因極度擔心而站立不穩的納迪娜最終趕來的話,這場僵持將會一直持續下去,直至或是喬把刀子放下或是拉裡把喬的手腕踩折。

  納迪娜沒有來得及看拉裡一眼,她一下子跪了下去。「把刀子放開!」她輕聲地但非常堅決地說。臉上滿是汗水,卻十分沉著。她握住刀子,刀子離喬扭曲變形的臉只有數寸之遙。他突然像狗一樣咬住了她,繼續反抗。拉裡一臉嚴肅,他努力保持身子平衡。如果男孩現在掙開的話,他可能會把那個姑娘撞倒。

  「把……它……放下!」納迪娜說道。

  男孩咆哮著。唾液從緊咬的牙齒間流了出來。右頰上沾了一道泥漿,像一個問號。

  「我們會離開你,喬。我將離開你。我會和他一起走。除非你聽話。」

  拉裡感到他腳下的那只胳膊的肌肉又緊繃起來,之後放鬆了。男孩用一種傷心責備的眼神瞪著姑娘。當他的目光轉移到拉裡身上時,拉裡能感覺到裡面那種忌妒的神情。儘管他身上已是汗流浹背,在這種目光注視下依舊感到心中有凜凜寒意。

  她繼續平靜地跟他說話。沒有人會傷害他。沒有人會離開他。如果他把刀子放下的話,所有的人都將是他的朋友。

  拉裡漸漸地感覺到腳下的那只手慢慢鬆開了,最終把刀子扔在一邊。男孩靜靜地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仰望著天空。他已經妥協了。拉裡把腳從喬的腕上抽出來,迅速地彎下腰,拾起那把刀子。他轉過身,用力把刀子向著陸岬方向甩出。刀片旋轉著,在陽光下閃著光芒。喬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盯著刀子的路線,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充滿痛苦和不滿的叫聲。刀子在岩石上彈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掠過水面,掉進了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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