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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尼克突然轉向朱麗葉,再也不能忍受她那自鳴得意的笑容。他張開手打她,使勁地打她。湯姆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

  「你……」她開始說話,一時間找不出合適的字眼。她突然似乎又變成了一個瘦孝調皮和一直受溺愛的孩子。「你這又聾又啞的傢伙簡直是一個怪胎!我不過是開個玩笑,你這個混蛋!你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這該死的傢伙!」

  她猛地撲過來,他又把她推了回去。她跌坐在地,抬頭望著他,咆哮著。「我扯碎你的卵蛋」,她喘著粗氣,「你不能這樣做!」

  尼克雙手顫抖,頭氣得一個勁搖晃。他取出筆,草草地在一張大紙片上寫下了一行字。他撕下這張紙,遞給她。她怒目而視,氣極敗壞,一下把它打在一邊。他撿起它,提住她的後頸,拿著紙條在她眼前晃動。湯姆在一旁兒一聲不吭,低聲嗚咽。

  她尖叫著:「好了,好了。我看它。我看你那討厭的紙條!」

  上面寫著6個字:「我們不需要你!」

  「操你媽!」她叫了起來,掙脫他的手掌。她向後一直退到人行道上。她的眼睛仍像他在藥店裡差一些撞到她時那麼又大又藍,但現在射出的是仇恨的火焰。尼克感到很疲憊。他為什麼偏偏遇上她呢?

  「我不會呆在這兒」,朱麗葉·勞裡說,「我偏要去。你攔不住的。」

  但他可以。難道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的,尼克想,她沒有意識到。對她來說,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好萊塢電影裡的一段情節,一部現實的災難電影,在影中她扮演的是一個明星角色。是在電影中而不是在現實生活中,朱麗葉·勞裡也被稱作天使費思,她總是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他從槍套中抽出左輪手槍,指著她的腳。她立即嚇得一動也不動,臉上的潮紅也退去了。目光變了,她看起來與剛才大相徑庭,和最初見面時的那副樣子有些相像。她的世界中突然出現了使她不能,至少使她認為自己不能控制場面的東西。是只槍。尼克突然感到又累又乏。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對天發誓,我會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情。」

  他用槍示意她離開。

  她轉過身,開始往前走,邊走邊回頭看。她走得越來越快,之後一下子小跑起來。她轉彎就不見了。尼克將槍插進槍套。他有些顫抖。他感到心情鬱悶、煩躁,仿佛朱麗葉·勞裡一直不是個人。說她是個人,不如說更像你在一棵枯樹下發現的正在爬動的冷血甲蟲。

  他四處望瞭望,尋找湯姆,但湯姆不見了。

  他疾步回到了陽光暴曬的街頭,腦袋奇怪地突突作痛,被雷·布思折磨過的那只眼睛也一陣劇痛。他花了近20分鐘才找到了湯姆。他正蜷縮在距商業區有兩條街道遠的一個大門處,坐在一個生銹的擺動式躺椅上。那個玩具汽車修理廠正像搖籃似的吊在胸口上。看到尼克,他開始放聲大哭。

  「求你不要讓我喝它,求你不要讓湯姆·科倫喝它,天啊,爸爸說過,如果它能毒死一隻老鼠的話,它也就能毒死我……求求你!」

  尼克發現自己仍拿著那瓶藥,就把它扔在一邊,向湯姆展開空蕩蕩的兩隻手。他的痢疾只能順其自然了。謝開謝地,朱麗葉終於走了。

  湯姆走下臺階,啜泣著「對不起,」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對不起,湯姆·科倫真對不起。」

  他們又一起回到了梅恩大街……兩人雙雙停下來,目瞪口呆。他們的自行車被人弄翻在地。車胎撒了氣。包裹裡的東西也從街的一頭一直散落到另一頭。

  正在這時候,有一個東西緊擦著尼克的臉高速而過——他感覺到了——湯姆尖叫著,跑了起來。尼克愣了一會兒,四周看了看,正巧看到了第二發子彈在槍口一閃。子彈來自柏拉德飯店二樓的一間窗戶。有件東西像高速織補機的機針一樣,從襯衫衣領的纖維中一掠而過。

  他轉過身,緊跟著湯姆跑。

  他不知道朱麗葉是否再次開了槍。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當他追上湯姆時,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被射中。他想,至少我們已經擺脫了這個壞蛋,然而事實上,他們只擺脫了一半。

  晚上,他們睡在了柏拉德向北3英里處的一個糧倉裡。湯姆不斷被噩夢驚醒,之後他就叫醒尼克,問夢中的情形是不是真的,從尼克那裡得到確信之後才又睡去。第二天上午11時左右,他們到了艾尤卡,在一個叫「運動和騎車」的商店中找到了兩輛好車。尼克終於開始從遇見朱麗葉時的煩惱中擺脫出來。他想他們只有在大本德城才能重新裝備起來,可到那裡至少需要14天。

  然而,在7月12日的那天下午2點45分,他突然從車把的後視鏡中看到亮光一閃。他停了下來(湯姆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後面,一下子壓住了他的腳,尼克卻幾乎沒有注意到),掉過頭向後望。一道亮光從正他們身後的小土坡上升起,宛如一顆晨星,讓他感到滿眼歡喜和眩暈——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一事實。這是一輛老式雪佛萊牌輕便車,旋轉著老式底特律車輪,在美國281號公路的狹窄車道中繞過四處拋錨的車輛,慢慢地曲折前進。

  車在他們的身旁慢慢地刹住(湯姆使勁地揮著手,而尼克只能叉開腿,騎跨在車梁上,一動也不動)。在司機露出頭之前,尼克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可能是朱麗葉·勞裡,拿著那只用來殺死他們的手槍,一臉勝利的笑容。這麼近的距離,她不會打偏的。女人發起狠來,比地獄都要可怕。

  出乎意料,車裡露出的是一張40歲左右男人的臉。他戴著一頂草帽,帽子上系著一條天鵝絨絲帶,帶上斜插著一根羽毛,桀驁不馴地翹起來。咧嘴笑的時候,他的臉像一條閃爍著宜人陽光的幹河床,佈滿皺紋。

  他接著說的話是「聖誕節要開一場喧鬧的酒會來慶祝,我遇見你們這兩個小夥子會高興嗎?我猜會的!來,上車吧,讓我們看看我們要去哪裡。」

  這就是尼克和湯姆最初遇見拉爾夫·布倫特納的情形。

  第44章

  他的精神正在垮掉——寶貝,你難道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一支曲子,現在……想起來了。記憶的大門頓開,令他為之一顫。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曲子!他記起了它的曲調。啊-啊-啊-啊,嗒……都-都-都-都……啊-啊-啊-埃天資聰明,才華橫溢,這是公眾對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評價。

  「去他媽的公眾評價!」他說,「休伊·皮亞諾·史密斯已經不屬￿我們這個時代了!」

  幾年之前,約翰尼·裡弗斯錄過休伊的一首名叫「洛基肺炎和布基伍基流感」的歌。拉裡·安德伍德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那只曲子。這只曲子與現在的處境簡直是天作之合。媽的,約翰尼·裡弗斯干得真不錯!休伊真他媽的棒!」

  「去他媽的!」拉裡又一次想。他看起來很可怕——臉色蒼白、身體孱弱,像幽靈一般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新英格蘭高速公路。「還是讓我回到60年代吧!」

  沒錯,就是60年代,就是那個時代!60年代中葉,60年代後期。「花之魅」。「為吉恩而拒絕毒品」。安迪·沃霍爾戴著粉紅鑲邊的眼鏡,提著「布裡羅」牌吉它,在天鵝絨的地板上彈奏著「從約巴·琳達歸來的生物」。諾爾曼·斯賓拉德,諾爾曼·梅勒,諾爾曼·托馬斯,諾爾曼·羅克韋爾和貝茨·摩特爾家族的老諾爾曼·貝茨,噯-噯-噯。迪倫扭斷了他的脖子。巴裡·麥圭爾聲嘶力竭地唱著那首「毀滅之夜」!黛安納·羅絲激起了全美每一個白膚色的兒童的情感……拉裡迷迷糊糊地想,所有的這些樂隊都是很棒的樂隊,讓我回到60年代吧,去他媽的80年代!當搖滾樂開始出現時,60年代已經如同金帳可汗大軍的最後一次戰役一樣,潰不成軍。米青.液,嬉皮士,毒品。格拉斯·斯列克在飛機上大聲地歌唱,諾爾曼·梅勒彈著主音吉它,而老諾爾曼·貝茨充任鼓手。甲殼蟲樂隊。他們是誰?啊,死亡……

  他腳下一軟,頭重重地撞在地上。

  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一片昏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在一片碎光中重現眼前。他用手揩過太陽穴,沾了一些血沫。不算太嚴重。去他媽的,在光輝與榮耀的60年代中葉,他們常常這麼說。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噩夢不斷、常常在尖叫聲快要脫口而出的那一時刻醒來。如果你大聲地尖叫,又被自己的尖叫聲嚇醒的話,你會更加驚恐不安。

  又是回到林肯隧道的夢。有一個人跟在身後,它不是麗塔,是魔鬼,正露出猙獰的笑容,躡手蹺腳地跟在他的身後。這個黑衣人不是行走的僵屍;他比僵屍更可怕。拉裡被看不見的死屍絆了一下。那些死屍就像躺在車一子裡。他知道,那些車子本來有地方可去,可是大家卻偏偏一齊擠在擁擠的車流中,最後導致交通堵塞無路可逃。這些死屍正從車中瞪著鼓脹的、玻璃球般閃亮的眼睛,帶著對世界的無限眷戀,直愣愣地盯著他。看著它們,他的心中一陣抑制不住的恐慌。他不由自主地撒腿奔跑。那個黑色魔鬼,帶著魔法的人,在黑暗中如同戴著一副紅外線眼鏡般能將他看得清清楚楚,跑又有什麼用呢?過了一會兒,那個黑衣人開始對他低聲呼喚:「過來,拉裡,過來,讓我們在一起。拉裡……」

  他感覺到那個黑衣人就正對著他的肩頭呼吸,當他掙扎著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就會感到,那聲尖叫或是像一塊熱骨頭一樣粘在喉嚨上,不吐不快;或是正從嘴中叫喊出來,聲音大得足以震醒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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