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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白天,黑衣人的形象就會消失。他每晚準時地出現。白天,折磨他的是孤獨,一種無法抗拒的孤獨,像只老鼠或是鼬鼠,不知疲倦地啃噬他的神經。白天,他的腦海裡總是浮現出麗塔的身影。可愛的麗塔。他望著她那雙撕裂的、像一隻受到驚嚇和疼痛折磨致死的動物一般的眼睛,那只他曾經吻過的、現在塞滿難聞的淡綠色嘔吐物的嘴巴時,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浮現出她過去俏麗的身影。她那麼輕易地死了,而「在那個晚上,在同一個睡袋中,他們曾……」而現在,他正在……

  他正在垮掉。難道不是這樣嗎?這就是正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他在一點一點地垮掉。「我正在一點點地垮掉,」他悲歎道,「哦,我快要發瘋了!」

  他大腦中清醒的那一部分還在說「這可能是真的」。但現在,最令他飽受苦楚的是心力衰竭。自從麗塔出事之後,他不敢再騎摩托車了。這實質是一種精神障礙。他腦海中反復出現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車子失控、最後一頭栽進溝裡的情景。自此之後,他不得不步行。他究竟走了有多少天?4天?8天?9天?他不知道。自今天早晨10點之後,這也許已經是第90天了,現在已經快4點了,太陽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他卻沒戴帽子。

  他想不起來是多少天前他騎摩托車栽進了溝裡。不是昨天,也可能不是前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車已經摔壞了,齒輪箱斷了,油門把手歪了,離合線也掉了。它就像一隻脫韁的野馬,前輪翹起,後輪著地,一直飛過康科德正東方9號公路附近的一段堤岸,翻滾著摔落下去。他想起了那個毀掉他的摩托車的地方可能叫戈斯維爾,但這一點根本就無關緊要。事實上是,那輛車已經對他毫無用處。時速不敢超過15英里。即便時速在15英里時,他的頭腦中也會出現他從車把手上摔出去撞折頭骨或是在一個死角拐彎,「砰」地與一輛翻倒在地的卡車撞上,變成一團火球的幻影。過了一會兒,該死的過熱顯示燈又亮了起來,當然,它已經亮了。他似乎能在在小紅燈泡上方的塑料外殼上看到上面印著幾個端端正正的小字——「膽小鬼」。當他從將騎摩托車認為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到事實上能享受騎車時那種瘋狂的感覺,那種風擦雙頰、大地在腳底下6英寸的地方一掠而過的感覺時,其中是否經過了一段時間?是的,當麗塔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在麗塔變成一具嘴巴塞滿腥臭的綠色嘔吐物、雙眼撕裂的僵屍之前,他就享受這種非常刺激的感覺。

  所以他開著摩托車一下子沖過了大堤,掉進了雜草叢生的溪溝裡。之後他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恐懼心情打量著它,仿佛它會無緣無故地沖起來,把他甩一個跟頭。來吧,他想,來吧,別拋錨,你這個吸血鬼。等了很久,那輛摩托車仍沒有往前動彈。它咆哮了好久,咆哮聲在溪穀中漸漸地低沉下去。後輪毫無作用地空轉著,饑餓的傳動鏈吞食著秋天的落葉,拋出棕色的、嗆人的塵土。鍍鉻的排氣管中噴出藍色的煙霧。他不由得想得很遠,想到如果能有一種超自然的東西附在車身,將車子扶正,使它從陷落之地沖出去,把他重重地摔傷在地上……或是他在某一天下午回來聽到了引擎咆哮的聲音,看見他的摩托車——那只可惡的摩托車呼嘯著從高速公路上向著他沖過來,時速達80公里,卻沒有陷進泥溝不能動彈。彎腰伏在車把上的是那個黑衣人,那個冷面無情的人。坐在車後座上、一襲絲制寬身長褲在風中飄擺的姑娘就是麗塔·布萊克莫爾,面色如粉筆一樣白,眼睛眯成一條縫,頭髮像冬天的玉米地一樣又幹又枯。接著,那輛摩托車開始冒煙,軋軋作響,最終還是熄了火。他低下頭來看著它,心中一陣難過,仿佛他傷害的不是摩托車而是身體的一部分。沒有摩托車,面對周圍的一片寂靜,他感到束手無策,只有摩托車才是他向這片寂靜挑戰的唯一武器。寂靜比對死亡的恐懼或是在事故中嚴重受傷還要可怕。自此之後,他就一直步行。他沿著9號公路穿過了幾個小鎮。小鎮裡有摩托車商店,在展室裡擺放的車子的右把手上,明晃晃地掛著車鑰匙。如果他長時間盯著它們的話,眼前就會清清楚楚浮現出他躺在公路上,身下一灘血跡的情景。這場景的顏色是那麼如此豔麗刺眼,豔麗得令人心驚肉跳,仿佛像是極度可怕又極度迷人的查理斯·邦德主演的恐怖電影裡的一個鏡頭——那種人在巨型卡車輪下奄奄一息的鏡頭或是巨大的、叫不出來名字的、肚滿腸肥的臭蟲,內臟破碎、血肉橫飛的那種令人驚駭不止的鏡頭。然而他還要繼續步行,忍受著令人恐懼的寂靜,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地向前走。他的唇鼻之間和太陽穴的凹窩中滲出來的一叢叢細碎的汗珠。他繼續向前走。

  他明顯地瘦了下去——怎麼不會這樣呢?天天永不停息地朝前走,從日出走到日落。晚上,他又睡不著覺。淩晨4點鐘的時候,他就會被噩夢驚醒,然後點亮他那盞硬硼鈣石燈,蜷縮在燈旁,等待著太陽升起。那時他才敢走路。他繼續向前走,直到天幾乎完全黑了下來、看不清路的時候,他才偷偷摸摸地、匆匆忙忙地像一名在逃犯般迅速地支起帳篷。在帳篷搭好之後,他還要醒著躺上一會兒,就像癮君子在吸了兩克可卡因後那一陣神經的興奮。哦,寶貝,搖擺,晃動,天旋地轉。他像是可卡因癮君子,其實他沒有嘗過多少,他對這些毒品他從沒有渴望過。可卡因不會增加人的食欲,恐懼也不會使人胃口大開。自從很久前加利福尼亞州那場宴會之後,拉裡已很久沒有碰過可卡因了。但他時常心神不安。林子裡的鳥叫聲也會令他渾身抽搐。一些小動物在被大動物吞食時的發出的叫聲也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漸漸地瘦了下去,瘦得皮包骨頭。他面容憔悴,長出了長長的一圈鬍子,相當引人注目。鬍子是茶色的,略帶金紅色,比頭髮顏色要淺。眼窩深陷,兩隻眼睛在眼窩中閃閃發光,像是兩隻掉進了兩個一模一樣陷井裡瀕臨絕望的小動物。

  「我垮掉了。」他又一次低聲哀歎了一聲。有氣無力的哀歎中透露出的絕望之情也使他感到驚駭。他真的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嗎?他還是那個創下中型拳擊紀錄,夢想成為他那個時代的艾爾頓·約翰的拉裡·安德伍德嗎?……哦,天啊,傑裡·格拉恰知道了將會怎樣嘲笑他呀……現在那個曾不可一世的傢伙已嚇破了膽,正在南新罕布什爾州的東南部的某個地方慢慢地爬行,爬行,像王蛇爬行一樣地慢。這就是現在的他。那個拉裡·安德伍德與現在這個正在爬行的膽小鬼當然毫無任何關係……這……

  他試圖想起來,卻失敗了。

  「哦,真他媽的見鬼。」他說,半是大笑半是哭泣。

  一棟白色的新英格蘭式農家小樓蜿蜒深展,從公路那邊約200碼的一座小土丘上,像美麗的海市蜃樓一樣隱隱約約地閃現出來。綠色的牆皮,綠色的鑲邊,綠色的屋頂。下面是綠色的草坪,看起來稍有些雜亂。在草坪的底部,一條小溪在潺潺流動。他能聽見小溪那汩汩的流水聲和嘩嘩的水浪聲,這是水流在湧進來。一棟石牆,沿著小溪的一側蜿蜒曲折,大概是院牆吧。粗壯茂密的榆樹斜倚在牆內。他只想以他那「世界著名的爬行膽小鬼的緩慢速度」到達那裡,坐在樹蔭下休息一會兒。這是他要做的事。然後,當他感覺……感覺全身狀態有些好轉時,他將把腳伸出來,在溪水裡浸泡一會兒,痛痛快快地飲上幾口溪水。他渾身可能氣味難聞,那又怎麼樣?現在麗塔已經死了,誰還會聞他身上的氣味呢?

  她現在還躺在那個帳篷裡嗎?他憂鬱地想。屍體已經腫脹了嗎?招了許多蒼蠅?她在地獄幹什麼呢?與鮑勃·霍普一起在帕姆·斯皮倫斯打高爾夫球?

  「主啊,這真是可怕。」他低聲叫道,然後爬過公路。當他終於到達了樹蔭下的時候,他感到他確實應脫下他的鞋子,然而這似乎要很費些力氣。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回過頭來向來時的道路詭秘地掃了幾眼,確信那輛摩托車沒有對著他沖過來。

  樹蔭下的溫度只有15度,拉裡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感覺到一陣舒暢和輕鬆。他將手放在脖子後面,那是太陽整天火辣辣地照射的地方,一陣輕微的疼痛。他又把手縮了回來。太陽灼射的?抹一點利多卡因。所有的他媽的滾蛋,讓這些東西從太陽底下滾蛋。灼痛,寶貝,火辣辣的灼痛。沃茨。還記得那個叫沃茨的地方嗎?記憶中的那次狂歡。一次全人類徹底的狂歡節,一次令人終身難忘的狂歡節。

  「人類,你發瘋了!」他說道,將頭倚在了榆樹的粗大的樹幹上,閉上了眼睛。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光斑在眼皮上晃動,一陣紅一陣黑。水聲,汩汩聲和嘩嘩聲,是那麼可愛和溫柔。過1分鐘他就要到溪邊,喝上幾口水,洗洗身子。再過1分鐘。

  他困了。

  時間分分秒秒地飛快地過去了,他的瞌睡逐漸轉成了幾天來的第一次深沉的睡眠,沒有夢的干擾。兩隻手鬆弛地放在大腿上,瘦弱的胸膛時起時伏,那圈鬍鬚令他的那張臉——這張從難以置信的大屠殺中逃離出來的孤獨流浪者飽經風霜的臉更顯瘦削。漸漸地,那張飽受灼曬的臉上的一道道皺紋開始一平緩地舒展。他不知不覺地把身子扭了過來,像一隻躲在陰涼的泥土中正夏眠的水生小動物。太陽漸漸落下去了。

  溪邊茂密的灌木叢中輕輕搖擺了幾下,仿佛有件東西在悄悄地穿過,稍停,又動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出現了一個男孩,光著身子,只穿一個短褲。全身被曬成棗紅色,只有短褲腰帶上的兩條吊帶刺眼地白,身上留著被蚊子和沙蚤叮咬過的痕跡,有一些是新痕,大多是舊疤。他右手拿著一把屠刀。刀葉有1英尺來長,刀鋒已呈鋸齒狀,陽光底下爍爍閃光。

  他輕輕地彎著腰接近了榆樹和石牆,一直站到了拉裡背後。他那雙眼珠,碧藍得像一汪海水,在眼角輕輕地轉動著。這眼睛毫無表情,略帶兇狠。刀子在他手中舉起。

  一聲女人的斷喝,溫柔而又堅定——「不要!」

  他轉過來面對著她,低下頭,聽她說話。刀子仍在手中舉著。那副神情既有些不解又有些失望。

  「我們看看再說。」那個女人說道。

  男孩子停了下來,看看刀子又看了看拉裡,然後帶著一種渴望的表情看著他的刀子。他又從來時的路退了回去。

  拉裡醒了。

  醒來時,拉裡第一個感覺就是他很舒服。第二個感覺就是很餓。第三個感覺是太陽有些不對勁——看起來它轉過天空又回來了。第四個感覺是他不得不——請原諒這種表述——像一匹賽馬一樣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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