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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天黑之前,他們拐進了堪薩斯城。飯後,湯姆變得悶悶不樂,無精打采。他想玩他的車庫;他想看電視。他不想再往前騎了。因為他的屁股被車座磨壞了。他對州界毫無概念,當他們經過另一塊路標時,他絲毫沒有尼克那種歡快的心情。這塊路標上寫著:「您現在進入堪薩斯城。」那時,天色已經非常昏暗,在夜色中,白色的字母似乎是漂浮在棕色的路標上,如同幽靈一般。

  他們在離邊境約1/4英里的鋼架水塔下面宿了營。湯姆一爬進睡袋就睡著了。尼克躺了一會兒,望著夜空出現的星星。對他們來說,這塊地方非常黑,也太過安靜。他剛想爬進自己的睡袋,一隻烏鴉落在附近的圍牆上,似乎在盯著他。它的黑眼睛中間有一圈半圓形的血色——那是已經悄悄升起的夏日桔黃色月光的反射。烏鴉令尼克不安。他找到一塊土疙瘩,沖著烏鴉扔了過去。烏鴉扇了扇它的翅膀,似乎對他怒目而視地盯了一陣兒,然後飛入夜空。

  晚上,他夢見那個沒有面孔的黑衣人站在高高的屋頂上,手伸向東方;後來又夢見玉米——玉米比他的頭還高——之後是音樂。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知道這是音樂,而且這時他才知道,它是吉它的聲音。臨近天亮的時候,他被一股尿意憋醒,他的耳邊響著她的那句話:他們叫我阿巴蓋爾媽媽……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下午晚些時候,當他們沿著160號高速公路向東穿過科曼奇縣時,發現一群水牛——一共約有12頭——正悠然地在公路上走來走去,尋找肥美的草地。路北,有一排安著倒鉤的護路欄,但似乎已經被牛撞開了。

  「它們是什麼?」湯姆害怕地問,「那些不是黃牛!」

  因為尼克不能說話,而湯姆又不識字,尼克無法告訴他這是什麼。這一天是1990年7月8日,他們睡在迪爾海德以西40英里的一個鄉村的開闊地上。

  這一天是7月9日,他們在一家農舍小院前的老榆樹下吃午飯。湯姆一手拿著罐裝香腸,大口大口地咀嚼,一邊把他的小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從他的加油站拖出來。他嘴裡反復地哼唱著一支流行歌的調子。尼克根據湯姆的嘴唇形狀知道他在說什麼:「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

  這個縣太大了,尼克有些沮喪,還有些害怕。以前真是沒意識到,在知道遲早會有一輛車停下來讓你搭便車的時候,伸出大拇指該是多麼簡單。一輛轎車會停下來,通常是一個男人開著車,他的胯部大多時候總是掛著一聽啤酒。他想知道你要去多遠的地方,這時你就會遞給他一張藏在胸前口袋裡的紙片,紙片上這樣寫著「你好,我叫尼克·安德羅斯。對不起,我又聾又啞。我將去某某地。非常感謝您讓我搭一會兒便車。我能唇讀。」事情就這麼簡單。除非那傢伙歧視聾啞人(一些人可能會這樣,但是少數),這時你就可能跳進車裡,去你想去的地方,或是到那個方向上的某個地方。汽車在路上飛奔,眨眼間,幾英里在排氣管下一閃而過。汽車是心靈運輸的一種形式。它對地圖不屑一顧。然而,現在沒有汽車,如果你細心的話,你會發現,在這種公路上,轎車是最實用的運輸工具,它一口氣就可以奔上70或80英里。如果受阻的話,你只需把你的車子放在一邊,換乘另一輛。然而沒有汽車,就像在一座巨人身上慢悠悠地爬,艱難地從一個乳頭到另一個乳頭。尼克半是期望,半是幻想,他們最終能遇到其他的人(他一直認為會這樣),這樣他們就可以仍舊像以往那些無憂無慮的搭乘一樣:在下一個小山山頭上會閃現出熟悉的鉻的光芒,金屬反射的陽光照得你睜不開眼,令你眩暈又心喜。這可能是相當普通的美國車,一輛雪佛萊或一輛坦博斯特,轉動著令人喜愛的底特律車輪。在他的夢想中,從來不是本田或是馬自達或是斯拉夫牌汽車。漂亮的美國車出現後,他會看到車上的小夥子。小夥子大搖大擺地伸著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臂肘,逞能地探出窗外。他可能會笑著對你說:「嘿,你好,哥們!我他媽的遇見了你這傢伙。來,上車!上來,告訴我你要去哪裡!」

  但那天,他們沒有見到一個人,直到第10天,他們遇見了朱麗葉·勞裡。

  那是一個大熱天。他們騎了大半個下午,渾身濕透,襯衫緊貼在腰上。皮膚也被曬得像印第安人一樣變成了棕色。他們沒把時間都用來騎車,主要是因為那些蘋果,那些綠色的蘋果。

  他們在一個農家小院的老蘋果樹上,發現了這些蘋果。它們青綠青綠,又小又酸。他們很久沒嘗過新鮮水果的滋味,尼克吃了2個,湯姆卻貪婪地吃了6個,一個接一個,吃得只剩個核。尼克示意他不要再吃,他卻置之不理;他要是有了一個主意,就會像個4歲的任性兒童一樣可愛。

  這樣,從上午11點開始,一直持續了一個下午,湯姆一直拉肚子。汗水不住地從他的身上流下來。他呻吟著,哼哼著。他不得不從車上下來,推車前進。除了對他浪費時間有些惱火外,看著他那樣子,尼克禁不住又憐惜又感到好笑。

  下午4點左右,他們到了柏拉德小鎮。尼克決定今天就到這兒。湯姆感激地一屁股癱在樹蔭下的公交車站的候車長椅上,立刻打起了瞌睡。尼克離開他,沿著空無一人的大街去商業區找藥店。他要找一些派樸多(一種腸胃藥)。湯姆醒來的時候,無論他是否願意,都要逼著他喝下去。如果需要一瓶的藥才能控制住湯姆的病情,他就得找到一瓶藥。尼克想在明天,自己得配一點兒藥。

  他在柏拉德劇院和挪威人家之間找到一家藥店。他通過開著的大門溜了進去,站了一會兒,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陳腐氣味,混雜著其他一股令人發膩的刺鼻味道。香水味最濃烈。也許是因為天氣熱,有些瓶子可能炸裂了。

  尼克掃了兩眼,搜尋著腸胃藥,試圖回憶起派樸多在高溫下會不會融化。標簽上都標明了。目光掠過一個人體模特和右面的兩排架子,看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他向前走了兩步,突然意識到以前從沒在藥店裡見到過人體模特。

  他回過頭來,看到的是朱麗葉·勞裡。

  她安詳地站著,一手拿著香水,一手拿著通常用來塗香水用的細玻璃棒。淺藍色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佈滿了驚訝和難以置信的神情。一頭棕色的秀髮飄灑下來,系在發梢上的絲巾也垂在她的後背。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迷你汗衫,下身是一件非常短的以至常被誤認為是短襯褲的藍色工裝短裙。前額上有一小塊皮疹,下巴正中間也長了一個很大的膿皰。

  她和尼克之間隔著半個店堂,彼此注視著,都愣住了。緊接著,那瓶香水從她指間滑落,像枚炸彈般「砰」地炸開了,散發著一股臭味,屋子裡聞起來儼然像座停屍間。

  「主啊,你真是人嗎?」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尼克的心又開始跳動起來。他能感覺到太陽穴的血管一個勁地砰砰直撞。目光也開始有些顫動了,視野裡一片色彩斑斕。

  他點了點頭。

  「你不是鬼魂吧?」

  他聳了聳肩。

  「那麼你開口。如果你不是鬼,你就開口說句話。」

  尼克把一隻手放在嘴上,然後又放在喉嚨上。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聲音裡有種歇斯底里的腔調。尼克聽不到。但他能通過看她臉上的表情,感覺到這句話的意思。他不再走近一步,因為這樣的話,她會跑開。他認為她不害怕見到人。她擔心見到的是一種幻覺。那樣她的精神就會崩潰。他再一次感到很沮喪。要是他能開口說話該多好!

  他又開始了他的手語。畢竟,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這一次,姑娘理解了。

  「你不能說話?你是一位啞巴?」

  尼克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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