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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和德溫斯談話後的那個晚上,他們開始把生病的犯人帶出去運走。不會帶到好地方,因為他們不會帶一個快死的人。勞埃德右邊牢房裡的人,叫特拉斯克,曾提醒過,絕大多數警衛聽起來也盡是流鼻涕的,也許我們能從這兒找突破口,特拉斯克說。什麼?勞埃德問。我沒想好,特拉斯克說。他瘦高個,看上去像個偵探,他在最為安全的側廳被指控武裝搶劫和故意殺人罪,等待著嚴厲的處罰。

  特拉斯克在他薄薄的床墊下曾藏有6大塊肉,他已經把4塊給了一個監獄警衛。警衛們對他似乎挺友善,經常告訴他外面發生的事。警衛說外面的人要離開菲尼克斯,但不知去哪裡。大批大批的人都病了。人們怨聲載道,政府說有一種疫苗很快就會見效,但是大多數人覺得這只是謊話。加利福尼亞州的許多電臺不斷地播放恐怖的事情,諸如軍事管制法、軍隊封鎖、帶有武器的士兵進行活動等,還有傳言說已死了1萬人,還有的說是長頭髮的匪徒往水裡投毒。

  警衛說他感到好多了,他聽說明天早上部隊要去17號國道、10號州際公路和80號國道上設路障。他要帶上妻兒,帶上盡可能多的食物,呆到山上,直到一切平息下來。他說,他在那兒有一個小屋,如果有人在30碼內想闖入,他就往他頭上打一槍。

  第二天早上,轉移一結束,他就得他媽的滾蛋。特拉斯克的鼻子開始流鼻涕,他說發燒了,他幾乎一直恐慌地喋喋不休,他對每個警衛都大聲嚷嚷。他沒得病時,這些警衛都要去戲弄他,現在警衛們甚至看都不看他及其他犯人一眼,其他犯人跟動物園裡沒吃飽的獅子一樣坐臥不寧。通常任何時候都有20個警衛,而如今勞埃德只看見四五張不同的臉。勞埃德開始感到害怕。

  27日那天,勞埃德開始吃通過鐵柵欄塞給他的半碗飯時,他省下了一半寶貴的那一點放在床墊底下。

  昨天,特拉斯克突然抽起了風,臉變得比黑桃牌還黑,他死了。勞埃德著急地看著特拉斯克吃剩的半碗飯,他夠不著,沒辦法弄過來。昨天下午還能見到幾個警衛,不管犯人是怎麼得病的,再也沒帶任何人到醫務室。也許到了醫務室裡也只是個死,監獄長決定停止無用的努力。沒有人來搬走特拉斯克的屍體。

  昨天傍晚,勞埃德打了一個盹,醒來時,監獄走廊空空的,沒有人供應晚飯,這時,這個地方看上去真像動物園裡的獅子籠。勞埃德不敢想像,如果整個監獄都這樣,聽起來會有多麼地殘酷。他不知道還有多少活人,還有多少力氣來為自己的晚飯大聲呼喊,但是聽回音似乎很多。勞埃德確切知道的是在他右邊的特拉斯克身上聚集著蒼蠅,他左邊的牢房是空的,以前關過一個年輕的會花言巧語的黑人,他曾搶劫並殺死一個老婦人,沒幾天,他就被帶到醫務室。勞埃德的對面,是兩個空著的牢房和一個男人晃動著的雙腳,那人在一次賭錢遊戲中殺死了他妻子及妻子的兄弟。

  那個晚上,燈是自動亮起來的。此後勞埃德吃了一些兩天前省下來的豆子,雖然吃起來有股餿味,但不管怎樣他還是吃下去了。他用抽水馬桶裡的水洗了洗,然後爬到床上,緊緊抱著膝蓋,頂著胸部,咒駡波克讓他陷入這樣的困境。這全是波克的錯,勞埃德從沒有想過要陷入到這種麻煩中。

  一會兒,勞埃德的胃已平靜下來。如果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他會多上幾個保險的。腦袋後面有什麼東西,他不想回頭看,好像是窗簾在飄動,窗簾後有什麼東西,如果你想看,那你就能看見窗簾下面有一雙瘦骨嶙峋的腳。那是一具屍體的腳。他叫斯塔維森。

  「噢,不,」勞埃德說,「有人要來了,肯定是他們,肯定會他媽的有人來的。」

  他一直記得那只兔子,他忘不了它。在學校的一個雜物推裡他撿到了那只兔子和一個籠子。他爸爸不想讓他養,勞埃德乞求爸爸,說他會從自己的津貼裡拿出錢來好好照料它,喂它,他喜歡那只兔子,他真的會好好照料它。可是不久,他就忘了喂兔的事兒了。事情總是這樣的。有一天,他到賓夕法尼亞州馬拉松鎮的一幢小房子後面,那兒的楓樹上掛著一個輪胎,他正坐在輪胎上懶洋洋地搖來晃去時,突然跳了下來,想到了那只兔子。他已經至少兩星期沒想到兔子了,已徹底地把它遺忘了。

  他跑向用作庫房的小棚屋,也是現在這樣的夏天,他走進小屋時,一股腐爛的味兒直沖鼻子。他手常喜歡撫摸的皮毛又亂又髒,兔子漂亮的粉紅色的眼窩裡爬滿了白色的蛆。爪子傷痕累累,血跡斑斑。他極力告訴自己,爪子出血是扒籠子扒的,以至於發生了後來的事,但是他腦子卻常常隱約而又清楚冒出了一些病態又絕望的想法,即兔子是在極端饑餓的情況下吃自己的爪子。

  勞埃德帶走兔子,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兔子連同籠子一起埋了。他爸爸從沒問過兔子的事,也許已經忘記他有過一隻兔子,因為勞埃德並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高興。逼真的夢境不斷地折磨著他,兔子的死已使他做了許多令人可怕的噩夢。現在只要抱膝頂胸坐在床上,幻想中的兔子就會重現,告訴自己有人會來,肯定有人會來,放他走,讓他自由。他沒有得上這個叫「上尉之旅」的流行感冒,他正餓著,就像那兔子似的一直餓著。

  有時半夜後他才入睡,今天上午,他又開始繼續幹床腿上的活,這時,看著血糊糊的手指,又一次毛骨悚然地想起兔子的爪子。這麼想,他就覺得沒多大痛苦了。

  6月29日下午1點,床腿已弄好,最後一顆螺絲啪嗒一聲掉到地板上,他就這樣愣愣地看著,不知要幹什麼。

  他走到牢房的前面,開始猛烈地敲擊鐵柵欄。「喂……」他大喊,鐵柵欄發出深深的,銅鑼似的聲音。「喂,我要出去!我想他媽的離開這兒,明白嗎?喂,該死的,喂!」

  他停了下來,聽著回音漸漸消失。一會兒,全樓一片寂靜,然後從另一頭牢房裡傳出歡天喜地的,聲音嘶啞的回答:「媽媽!我在這兒,媽媽!我在這兒!」

  「上帝!」勞埃德叫道,把床腿扔向角落。他已經掙扎了好幾小時,手指受到摧殘,但就這樣他還能他媽的醒過來。

  他坐在床上,掀起墊子,取出一片麵包,盤算再加一把海棗,腦子告訴自己要節省,但不知怎麼的,手還是去抓,一個接一個嘴裡品嘗那種粘滑的果味。

  他算是吃完了一頓飯,漫無目的地走到牢房右邊。他往那邊一看,只見特拉斯克張著四肢一半在床上,一半掉在床下,襯褲已被掀起一角。腳穿著犯人統一的布鞋,小腿裸露著。一隻毛髮光滑的大老鼠正把特拉斯克的腿當午餐,令人厭惡的粉紅色長尾巴盤在灰不溜秋的身體上。

  勞埃德走過去,揀起那只床腿,走回來站了一會兒,不知道那鼠有沒有發現他。鼠的後背對著他,就如勞埃德所期望的那樣,老鼠甚至不知道他在那兒。勞埃德目測著距離,決定用床腿去打。「哈!」勞埃德哼哼著,掄起床腿,隨著啪的一聲重擊,特拉斯克從床上掉了下來。老鼠躺在邊上,奄奄一息地吸著氣,鬍鬚上沾著幾滴血。後腿在移動,但受傷的脊樑已不聽使喚,只能慢慢地拖爬著。勞埃德又打了它一下,它終於死了。

  「活該,該死的傢伙!」勞埃德說,他放下床腿,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床邊,他又熱又怕,感到自己想哭。他回過頭看,大喊一聲:「你應該像老鼠似的死去,你這該死的傢伙?」

  「媽媽!」一個聲音高興地大叫,「媽……媽……!」

  「閉嘴!」勞埃德尖叫。「我不是你媽,你媽在印第安那的妓院裡!」

  「媽媽?」那聲音又響起來,聲音帶著遲疑,然後是一片寂靜。

  勞埃德開始哭泣。他哭泣時跟孩子似的,用拳頭擦著眼睛。他想吃牛肉三明治,他想跟他的律師談話,他想離開這兒。

  最後他躺到自己的床上,一隻手臂遮撫著眼睛,一隻手搓摸著自己的下體。這是一種催眠的最好辦法。

  他醒來時,已是下午5點,監獄死一般地寂靜。勞埃德昏昏沉沉地下了床,他開始用床腿敲打鐵柵欄,就像農場廚師招呼雇工吃一頓豐盛的鄉下晚宴。「晚宴」——居然有這麼一個詞,曾有過這麼好的一個詞?漢堡牛排,土豆,番茄汁,肉汁,新鮮的豌豆,牛奶巧克力,並有一碟巨大的草莓冰淇淋當餐後點心,再也沒有什麼詞能比過「晚宴」了。

  「喂,那兒有人嗎?」勞埃德大喊,聲音嘶啞。

  沒有回答。不再有「媽……!」的叫聲。這種時候,他也許已經喜歡那種叫聲,一群瘋子,也比一群死人好。

  勞埃德放下床腿,床發出轟隆一聲,塌了。他跌跌撞撞走回床邊,翻開墊子,看見還有兩片麵包,兩把海棗,半塊咬過的豬排,一段紅腸。他把這段紅腸掰成兩份,吃著大的那一半。

  「沒有別的了。」他低語著,狼吞虎嚥地吃著從排骨裡剔下的豬肉。他一邊叫著自己的名字,一邊哭,他想他會死在這兒的,就像他的兔子死在籠子裡,就像特拉斯克死在牢房裡。

  特拉斯克。

  他久久地若有所思地盯著特拉斯克的牢房。看著蒼蠅盤旋,停下,又飛走。特拉斯克的臉上像一個標準的洛杉磯國際機場,蒼蠅總是正好落在臉上。最後,勞埃德拿起床腿,走向鐵柵欄,用它去夠老鼠。踮著腳,他正好能夠上那只老鼠的屍體,把它慢慢地拉近他的牢房。

  已經很近了,勞埃德跪下,將老鼠拉到身邊。他提著尾巴,舉起老鼠的屍體晃來晃去,然後舉到眼前,盯了很長一會兒。最後把它放到床墊下,床墊下蒼蠅叮不著。他聚精會神地盯了老鼠很久,才把床墊蓋了回去。

  「在這種情況下,」勞埃德·亨賴德靜靜地對自己說,「在這種情況下,這才是全部。」

  然後他走到床的另一頭,雙膝頂著下巴,靜靜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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