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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30章

  黃昏時,狂風卷起的灰塵搖動著得克薩斯的矮樹林,阿內特小鎮像蒙上一層半透明的幕布,看上去如同一幅深褐色的幽靈肖像,比利·哈潑加油站的標牌橫在路中間。諾曼·布呂特家什麼人走的時候忘了關上煤氣,空調冒出來的一個小火花把整幢房子崩上了天。勞雷爾大街都是卡嗒卡嗒響的一些破爛、木板和廉價的小玩具。在小鎮的大街上,死狗和士兵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街溝裡。在蘭迪的店裡,有一個穿睡衣的男人躺在肉店櫃檯上,手臂向下垂著,躺在街溝的狗一直在舔那個男人的臉,直到死去。貓沒有得流感,它們穿梭在柔和的微光中。電視的噪音不停地從樓群中傳出,百葉窗無規則地來回擺動著。一輛生了鏽的紅馬車停在「印度第一客棧」前面的德金大街,側邊勉強能辨認出印有「快遞」字樣,馬車裡有很多回收上來的啤灑瓶和蘇打瓶。和諧的風吹在阿內特最繁華的街道,洛根萊恩街托尼家的門廊上。托尼的「海鳥」停在街道上,車門大敞,松鼠已經在後座上築起了窩。太陽落下了,夜色籠罩下的小鎮變得越來越黑,除了小蟲唧唧的叫聲,動物輕輕低語和微風的沙沙聲,小鎮一片靜謐。

  第31章

  克裡斯托弗·佈雷登曼在昏迷中拼命掙扎,像被埋進流沙裡。他全身酸疼,臉就像用聚矽酮注射過一樣,感覺不是自己的,嗓子針刺似的疼,更可怕的是喉嚨開始堵塞,呼吸只能靠縮小到可怕程度的嘴巴呼出吸入。此外,除了疼以外還有全身乏力,有一種像被淹死的感覺。更糟的是,他感到熱。他不記得曾有這麼熱,好像是兩年前,從得克薩斯西部到洛杉磯的路上,他追著兩個保釋後逃跑的政治犯,那時他感到奇熱,但這次比那次更熱,這次是內熱,好像吞了太陽。

  他呻吟著,極力想踢掉被子,但沒有一點力氣。是他自己躺到床上的嗎?他想不是,這屋子裡肯定有別人或有什麼東西。有人或有東西……他應該記得,但他卻沒記祝他知道有人(或有什麼東西)要來,他不得不……是什麼呢?

  他又呻吟了一聲,頭在枕頭上晃來晃去,模模糊糊的眼睛前浮現出一種幻覺:死于1969年的母親來到這間簡陋的小木屋,囑咐他說:「基特,噢基特,我告訴你別跟那些人攪和在一起,你說你不關心政治上的事,但你接觸的那幫男人跟瘋狗一樣瘋狂,那幫女人都是些妓女,基特,你要聽話……」母親的臉消失了,眼前浮現出從黃色牛皮紙裂縫裡爬出一批大甲蟲。他尖叫著,直至黑色來臨,忽然有了雜亂的叫喊聲,還有許多皮鞋踩地的走路聲……燈,汽燈,濃濃的煤氣味。他是在芝加哥掉隊的,那是1968年。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唱頌歌的聲音:

  全世界人看吧!全世界人看吧!全世界……

  公園的路溝裡躺著一個女孩,穿工裝褲,赤著腳,長髮上粘滿了玻璃渣子,在街燈無情的照射下,本該閃閃發光的臉顯得黑黑的,像一個壓碎了的昆蟲假面具。他將她扶起來。她尖叫著,往後退縮,因為一個外星怪物正從空中飄來,腳穿著閃光的黑色長筒靴,身穿防彈背心,頭帶面具,露出兩隻三角眼,一隻手拿著一根警棍,另一隻手拿著一罐毒氣,咧著嘴,齜著牙。當這個外星怪物撕掉面具,顯示出它的猙獰面目時,他們兩個都尖叫了起來,因為這就是那個他一直在等待的人,基特·佈雷登曼一直很怕的那個人,「步行者」。佈雷登曼的尖叫把他的夢境打破了。他在科羅拉多州布爾德坎永大道的一套公寓裡,夏天的時候,熱得穿著短袖汗衫、短褲都汗流浹背。你面前站著那個世界上最英俊的男孩,個子高高,黝黑的皮膚,筆直的身體,他穿著檸檬色三角褲,身體每一凸出的地方都那麼地合適,而且你知道,要是他轉過臉來,他一定像拉斐爾天使。喂,西爾弗,過來,你從哪兒把他弄來的,在劍橋大學還是自助食堂討論種族主義的會議上或者是搭乘便車帶來的?可能嗎?噢,太熱了,幸好有水,一大缸水,罐上雕刻著奇形怪狀的男女浮雕,水旁邊是藥丸,不是避孕丸!是那種把他送到穿著淺黃色三角褲的天使那兒去的。那兒活動的手指能寫信,卻不能繼續往前,那兒花能開在死橡木樹上,而且小夥子,三角褲裡的蔭.經是多麼地堅挺!基特·佈雷登曼曾這麼好色,準備莋愛嗎?「上床,」你對著那個光滑的皮膚黝黑的後背說,「上床,撫摸我,然後我也撫摸你,你喜歡怎樣就怎樣。」「你先吃藥。」他直截了當地說。你服了藥,涼涼的水流過你的喉嚨,一會兒眼前一片陌生,有一段時間,你發現你自己正看著廉價衣櫃上的那個風扇,然後,你又看鏡子裡你自己的形象。你的臉看上去又黑又腫,但你沒因此煩惱,因為那只不過是藥片。只不過是——避孕丸!!你低聲抱怨說,「噢,孩子,我和『上尉之旅』都是好色的……」他開始跑步,起初,你先盯著那三角褲光溜溜的臀部,然後,你的注意力上升到平平的曬黑的腹肌,然後升到漂亮的光光的胸部,最後從細長的繃緊的脖子到臉上……那是他的臉,陰沉、幸災樂禍,惡狠狠地齜著牙。這不是拉斐爾天使的臉,而是魔鬼的臉,眼睛裡隱約出現一張鬼鬼祟祟的臉;你在尖叫,他在向你走來,嘴裡喊著:寶貝,「上尉之旅」來了。

  臉和聲音是那樣地模糊,他記不起來了。

  我的上帝,我快死了嗎?

  他極痛苦,極恐怖地打斷了這個念頭,頭熱得就像沙暴一樣翻滾而來。這時關著的臥室門外傳來一種聲音,他的急促呼吸突然憋住了。

  佈雷登曼起初以為是救火車或警車上的警報器。距離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大,他能聽見樓下大廳裡很重的參差不齊的腳步聲,走過起居室,然後是一群人蜂擁到樓梯上。

  他向後躺回到枕頭,驚嚇使他張開了口,連眼睛也在虛胖的臉上瞪得更大。聲音越來越近,根本不是什麼警報器,而是一種尖叫,鬼哭狼嚎似的,不是人類所能發出的,也不是人類能承受的,這是一個女妖或幾個小鬼的尖叫聲,好像是來帶他進地獄的。

  這時,跑步聲沿著樓上的大廳向他這邊啪嗒啪嗒地響起來。樓板吱吱嘎嘎作響,證明那些人在往下跑。佈雷登曼忽然明白是誰,當門被撞開時,他大喊一聲,穿工裝茄克的兇手跑了進來,他齜牙咧嘴,就像一把刀閃閃發光,他的臉跟一個瘋狂的聖誕老人的臉一樣興奮異常,手舉著一隻鍍鋅鋼桶。「哎……喲……」

  「不要!」佈雷登曼大喊一聲,雙臂交叉護著臉,「不!不要!」

  桶往前斜傾,水流了出來,在淺黃色的燈光下,所有一切立即就像世界上未切割的最大的鑽石一樣懸掛著。黑暗中,他見那黑衣人被折射成一個巨大的惡魔,就像從最黑暗的地獄來到人間的巨人。水滴在他的身上,涼得他腫大的喉嚨,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從細胞壁上擠出的大滴血液,使他幾乎休克。他極力想踢掉床腳的被子。他抽搐著,身體蜷曲著,痛苦地掙扎著。

  他尖叫了一聲又一聲,接著就顫抖起來,由於發燒,從頭到腳全身濕透了,頭痛得厲害,眼睛腫脹。他不得不掙扎著呼吸,身體又開始哆嗦和顫抖起來。

  「我知道這會讓你漸漸退燒!」把他當作理查德·弗萊的那人,爽快地喊道。他放下鐵桶,鐵桶發出鏗鏘聲,「你說呀,你說呀,你知道用了什麼詭計。謝謝你,我的恩人,謝謝你對我這麼體貼。你感謝我嗎?不說?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敢。」

  「是的!」

  他躍入空中,兩腿繃得直直的。一會兒,水流完了,佈雷登曼濕透了的睡衣睡褲中一團粘乎乎的東西從下面流出來,佈雷登曼虛弱地叫著。一個膝蓋踩著他的胸部,理查德·弗萊穿著藍牛仔的大腿慢慢地停在他胸口,他的臉就像歌特式小說裡描寫的地窖火把,燒烤著佈雷登曼的臉。

  「快醒醒,哥們,」弗萊說,「我可不希望你死去,我們還沒機會聊聊呢。」

  「……救……救……救我……」

  「我沒對你說,哥們,起來吧。」

  佈雷登曼害怕極了,喘著氣,哆嗦著,轉著眼睛,避開那張幸災樂禍的臉。

  「我們談談船,海豹或航行中的音樂,談談蜜蜂是否有刺,還可談談懷疑是你為我做的證件,汽車,汽車鑰匙。我在你家裡看見的是切夫運貨汽車,我知道那是你的。佈雷登曼,怎麼樣?」

  「……別……別談……證件……」他喘著氣,刺耳難聽。牙齒在一起打顫。

  「你最好能談談,」弗萊伸出大拇指說,「如果你不談的話,我就把我的鑰匙插到你的淡藍色眼睛上,你將不得不和一條明眼的狗一起到地獄去。」他把大拇指伸到佈雷登曼的眼前,佈雷登曼無助地縮著頭。「你告訴我,」弗萊說,「我會給你好藥的,而且,我會扶你起來,你就能吃藥,保重吧,哥們,吃了藥,就一切都好了。」

  佈雷登曼害怕得直發抖,就像著了涼似的,通過顫抖的牙齒,強行說出幾句話,「證件……是以蘭德爾·弗拉格的名義。樓下梳粧檯上。在……有關的證件下。」

  「汽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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