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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23章

  黑衣人蘭德爾·弗拉格,在51號國道上大步向南疾行,享受著路兩邊的夜色。這條公路是由愛達荷通向內華達的。從內華達他就可以走向四方了。從新奧爾良到諾加利斯,從波特蘭、俄勒岡到波特蘭、緬因,那裡就是他的老家了,誰也沒他更瞭解它,更愛它。他知道那裡每條路的走向,即使在夜裡他也不會迷失方向的。此刻,離天亮還有一個小時,他正處於格拉斯米爾和裡德爾之間,在特溫福爾斯以西,跨越兩個州的達克·瓦利保留地以北的某個地方。這還不夠準確嗎?

  他走得很快,靴後跟踢踢踏踏地敲擊著路面。一有車燈出現在地平線上,他就趕快走下路面,消失在長有高草的路肩上……當汽車從他身旁開過時,司機似乎也會感到一陣寒意,似乎他經過的是一段曠野,沉睡的妻子和孩子們也感到了不安,似乎所接觸的一切都與他們同時所做的一個噩夢有關。

  他沿著51號國道向南走去,磨壞的牛仔靴後跟敲打著路面。他下身穿褪色細斜紋牛仔褲、上身穿一件黑色粗斜紋茄克衫,個子高高的,從外表上看不出年齡。兜裡滿滿地裝著50本不同種類的相互對立的書籍——各季節用的冊子和各種詭辯術。內容無所不包,像核電站的危險;國際猶太人聯合會在顛覆友好國家政府中所發揮的作用;中央情報局反可卡因組織的聯絡;農場工人聯盟;耶和華見證會(如您能回答其中10個問題為「是」的話,您就會得救了);主張好鬥和精神平等的黑人;三K黨等等。這些東西他應有盡有。茄克衫的兩邊的胸兜上各有一個帶圖案的紐扣——右邊是一張可愛的笑臉,左邊畫著一頭死豬,並寫著「您的豬肉味道如何?」的字樣。

  他一直走著,既不停下來也不放慢速度。他的眼睛似乎已因這一晚上的各種可能性快要爆裂了。他背著一個磨損了的舊童子軍背包。你可以想像,他的臉上也許還有暗暗升騰著的歡喜——也可能你會猜對的。這是一張有著令人恐懼的醜陋的臉。這張臉會使停車場疲憊的女招待手中的盤碗打碎,會使小孩兒騎著三輪自行車沖入木柵欄然後帶著刺破他們膝蓋的木樁碎片悲號著撲向媽媽,這張臉還會使酒吧間有關擊球平均水平的爭論變得血腥起來。

  他在51號國道上格拉斯米爾和裡德爾之間的某個地方向南走著,現在更加靠近內華達了。很快他就要宿營了,要美美地睡上一整天,夜幕降臨時才醒過來。當他在一堆小小的篝火上做晚餐時,他就會理解:這些詞是來自某些破爛不堪的澀情小說,還是來自米恩·坎普或R·克拉姆的連環畫中,或是來自某個美國頭面人物四面楚歌的反對派文件,還是來自愛國者之歌。它們被印成文字時,弗拉格就成了一名具有平等機會的讀者了。

  晚餐後,他就將繼續上路,在這條穿越荒野的公路上繼續南行。邊走邊看著、聞著、聽著由於氣候變得越來越乾旱而只能生長北美艾灌叢和風滾草的曠野,看著遠處像恐龍脊背一樣拔地而起的群山。到明天或後天拂曉,他就可進入內華達了,先到奧懷希,然後再去芒廷城。在芒廷城他要去見一個叫做克裡斯托弗·佈雷登曼的人,看能否從他那兒弄到一輛漂亮的汽車和一套足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文件,然後盡可能榮耀地生龍活虎般地回到故鄉。那個有著像神奇的毛細血管一般四通八達公路網的國度,會接納他,為他除去身上每一個地方——心、肝、肺、腦中黑色異物的斑點。他是一個隨遇而安的傻瓜,是一個尋找軟組織予以刺穿的骨刺。

  他甩開雙臂大搖大擺地走著。他知道,而且非常清楚地知道,窮人和瘋子,職業革命家以及那些被教會恨得咬牙切齒的人,在這條道上行走時常常是躲躲閃閃的。他們並不期望別人會將他們迎進牆上貼有標語和廣告的廉價房間,迎進由於經歷了爆炸而用鋸斷的管子支撐著的地下室,迎進制定瘋狂計劃,如:暗殺內閣成員;綁架正在訪問的高官們的子女;或是帶著手榴彈和衝鋒槍闖進標準石油公司董事會會議,按名單謀殺有關人員等的密室。他對這裡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即使最瘋狂的人也只敢偷偷摸摸地斜視一下他那黝黑、齜牙咧嘴的面孔。那些曾同他一起上過床的女人,有時甚至只是為了從冰箱中弄到一點兒吃的而同他性交的,她們往往只是用僵硬的身軀來接納他,而臉卻扭向一邊。當他進入會場時,那種歇斯底里的胡言亂語——背後議論、反訴、指責、意識形態上的詭辯就會立刻停下來,出現片刻的死一般的寂靜,然後就開始求助於他,仿佛他是手提一台破而可怕的發動機來到他們中間的。一些事情遠比那些離經叛道的化學系大學生在地下試驗室中製造塑膠炸藥,或從那些貪婪的退役軍人手中獲取武器還要壞上千萬倍。仿佛他是帶著一支血鏽斑斑且在潤滑油中包藏了數百年之久的破槍來見他們的,而他現在卻又準備了一件像一個插著炸藥做的蠟燭的生日蛋糕帶到會議上。當他開始講話時,會議就變得理智和有紀律了——就像瘋子們被制服了一樣理智而有紀律——會在種種事情上達成一致。

  他繼續大搖大擺地走著,雙腳在長統靴中來回晃蕩著。腳和靴子是他的老夥伴。芒廷城的克裡斯托弗·佈雷登曼會把他認成理查德·弗賴伊的。佈雷登曼曾是亡命者們開展活動的地鐵系統的一名乘務員。從氣象局人員到格瓦拉旅,有半打左右的不同組織,都知道佈雷登曼有錢。因為他時而給自由大學上課,時而以詩人身份到西部各州,如猶他州、內華達州和亞利桑那州巡迴講學,同時還給一所高等學校講授英語課。他曾希望用詩歌這種活生生的精神麻醉來使中級班的少男少女們神醉心迷。佈雷登曼現在已快60歲了。20年前,他由於同學生爭取民主社會組織關係密切,而被加利福尼亞的一所大學辭退。由於同一個又一個激進組織有聯繫,而於1968年在大芝加哥警察會議上遭逮捕。

  這個黑衣大漢邊走邊笑。佈雷登曼只是一個連絡人,那裡還有成千上萬個連絡人——那是些帶著各種小冊子和炸彈散佈在各地的瘋子們。他們相互用接頭暗號進行聯絡,隨時準備採取行動。在紐約,他的名字叫羅伯特·弗蘭克,他聲稱自己是一個黑人,對此任何人都不會提出質疑,雖然他的膚色很淺。他曾和一位對自己失去左腿懷有深仇大恨的名叫納姆的黑人老兵一起,在紐約和新澤西殺掉過6名警察。在佐治亞,他是拉姆齊·福雷斯特,內森·貝德福,德·福雷斯特的一名遠房後裔,在他的檔案中記載著參加過兩次搶劫、一次閹割行動和一次焚燒黑鬼貧民窟的行動。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都是在60年代初第一次民權浪潮期間的事了。他有時會認為他可能是在那場衝突中喪生的。他肯定忘了以前發生在他身上的許多事,只知道他確實來自內布拉斯加,曾經同一個叫作查爾斯·斯塔克韋瑟的羅圈腿紅發男孩在一所高等學校上過課。他對1960年和1961年的民權進軍活動仍記憶猶新——鬥毆、夜襲以及那些仿佛裡面的某種怪物越長越大乃至容納不下的教堂大爆炸。他仍記得1962年到新奧爾良的流浪以及同一個散發要求美國讓古巴自決小冊子的青年人的會面。那個年輕人肯定是奧斯瓦德先生。他曾拿了奧斯瓦德的一些小冊子,至今他仍保留著兩本,但都又破又皺了。他曾出席過100來個相關委員會的會議。他曾參加過百十個大學校園內反對10多家公司的示威遊行。當他們去上課時,他曾書寫過令當權者最為難的問題,但他從未用這些問題來問過自己;那些當權者可能把他齜牙咧嘴滿腔怒火的面孔看作是報警。他也從未在集會上發表過演講,因為麥克風往往以尖叫來對那種歇斯底里做出反應,或是將電路燒壞。但他卻寫過發言稿,有好幾次這些講話則是在一片騷亂、推翻汽車、破壞選舉投票活動和暴力示威中結束的。在60年代初,他曾認識過一個叫唐納德·德弗裡茨的男人,並建議德弗裡茨採用辛魁這個名字。他曾幫助制定綁架一名女繼承人的計劃,建議將這位女繼承人弄瘋而不是勒索贖金的人也是他。在警察進去之前以及德弗裡茨和其他人喝醉尚不足20分鐘,他就離開了洛杉磯的那座小屋;他鬼鬼祟祟地走在那條街上,脹鼓鼓的髒靴子敲擊著路面,臉上浮現出嚇得媽媽們一把抓起孩子就推進屋裡去的表情,這是一種會使孕婦們感到早產陣痛的表情。後來,當這個團夥的殘餘分子被抓獲時,全都知道這兒還有一個同該團夥有牽連的人,而且可能還是一個重要人物,是一個年齡不輕、叫作「步行者」或布格伊曼的人。

  他四平八穩、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兩天前他還在懷俄明的拉拉米,與其他人一起爆炸了一座發電廠。今天,他已在格拉斯米爾和裡德爾之間的51號國道上,行進在通往芒廷城的公路上。明天,他就會在另外的某個地方。他比任何時候都快樂,這是因為……

  他站住了。

  因為有什麼東西正往這邊走來。他能感覺到,在夜晚的空氣中他幾乎能聞到它,這是一種來自各個地方的熱乎乎的煤煙味,似乎上帝正在準備一次野餐,來燒烤所有的文明。煤炭已經熱了,外面發白呈片狀,而裡面則像惡魔的眼睛一樣紅。一個大傢伙,一個巨大的東西正在走過來。

  他脫胎換骨的時刻即將到來。他將獲得再生,他將從某個塗成沙色的龐然大物的產道中獲得新生。這個龐然大物正處於宮縮的陣痛之中,當產血噴湧而出時,他的雙腿就緩緩地晃動著,火紅的雙眼則盯著那虛無飄渺的空間。

  當時代準備再次變化時,他才出生。此事將要發生了,將會在愛達荷這個柔和的夜晚發生。

  現在就是再生的時刻了。他知道這一點。為什麼他還要最後再耍一下手腕呢?他閉上雙眼,把熱乎乎的臉稍微抬向那正準備迎接破曉前的黑暗的夜空。他全神貫注,他笑了。他那肮髒失修的靴後跟開始抬離路面,1英寸,2英寸,3英寸……。他齜牙咧嘴地笑了起來。現在他的腳正在往上升,雙腳已離開了地面,他已平穩地懸在公路上空。

  然後他感到天際出現了些許破曉的亮光,他把自己再次降下來。那個時刻尚未到來。

  但那一時刻稍縱即逝了。

  他開始繼續趕路,齜牙咧嘴地,準備尋找一個度過白天的地方。時間過得可真快,快得他都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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