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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是這樣的,頭兒。」克賴頓平靜地說。

  「我第一次讀它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現在仍感覺如此。其中一部分我都背下來了。兇殘的野獸,最終也會變好?走向伯利恒的萎靡不振者,也能獲得新生?」

  克賴頓默默地站著,無話可說。

  「那頭野獸仍我行我素。」斯塔基轉過身來淚流滿面,咧著嘴說道:「它們仍我行我素,甚至比伊茨想像的更為兇殘。世界正在土崩瓦解。盡可能多盡可能久地多幹些事吧。」

  「好的,頭兒,」克賴頓說道,頭一次感到了眼中淚水的刺痛,「是這樣的,比利。」

  斯塔基伸出一隻手,克賴頓用雙手握住它。斯塔基的手又糙又涼,就像包著蛇皮的小動物一樣,留下的只是爬行動物外殼中易碎的骨骼。淚水湧出了斯塔基的眼窩,從他精心刮過的臉頰上流下。

  「我有件事想請你辦一下,」斯塔基說。

  「請說吧,頭兒。」

  斯塔基從右手上摘下西點軍校的戒指,從左手上取下結婚戒指。「給辛迪的,」他說,「給我的女兒辛迪的。希望你能將這些東西轉交給她,萊恩。」

  「我會的。」

  斯塔基向門口走去。

  「比利?」萊恩·克賴頓在他身後叫了一聲。

  斯塔基轉過身來。

  克賴頓直挺挺地站著,淚水順著他的面頰往下流淌。他舉手敬了個軍禮。

  斯塔基再次轉過身走出了門外。

  電梯頻繁地上上下下。報警器尖叫了起來,發出令人悲哀的聲音,似乎知道它在警告一種已經錯過的情況——斯塔基用專用鑰匙在電梯頂上打開了電梯。斯塔基推測,當他駕著吉普車通過散亂的試驗場無人居住層,通過標有「高度保密區,不經特別許可,不得入內」字樣的大門時,萊恩·克賴頓可能正在跟蹤顯示器上盯著他。檢查站看上去就像高速公路收費站的檢查站。淺黃色玻璃後面的士兵們都已死了,在沙漠的幹熱中迅速變成了木乃伊。小亭子是防彈的,但卻擋不住細菌。斯塔基開車經過時,他們玻璃球似的凹陷的眼睛仍毫無表情地盯著他,沿著半圓形活動房和低矮的建築物之間縱橫交錯的肮髒公路運動的,只有斯塔基自己。

  他在一座矮粗的標有「未經A-1-A許可,絕對禁入」的地堡外面停了下來。用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鼓足勇氣用鑰匙打開了電梯。一個像火鉗一樣僵硬的門衛屍體,在電梯門左側的玻璃室檢查站中盯著他。當電梯來到,門打開時,斯塔基迅速走了進去。他似乎感到那個死去的警衛的眼珠仍在盯著他,眼睛就像兩塊佈滿灰塵的石頭一樣沉甸甸的。

  電梯迅速下降,他感到胃中一陣翻騰。電梯停住時,一個小鈴輕輕地叮噹了一聲。門慢慢地滑開了,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淡淡的腐味。不是十分強,這是因為空氣濾清器仍在工作著,但即使空氣濾清器也難以完全除掉那味道。人死了以後,他也希望你能瞭解一些事情。斯塔基想道。

  電梯前面幾乎散躺著一打屍體。斯塔基在屍體中間跳來跳去,不想踩上一隻正在腐爛的柔軟的手臂或絆倒在一條伸開的大腿上。那樣可能會使他發出他實在最不希望發出的尖叫聲。在墳墓中不要叫,叫聲會使你發瘋。但現在他就實實在在地在一座墳墓中。這座耗費鉅資建起來的科研設施,卻成了一座地地道道的墳墓。

  電梯門在他身後慢慢地合上,向上走時,發出了一陣嗡嗡聲。斯塔基知道,它不會再下來了,除非另外有人再用鑰匙打開。一旦設備遭到破壞,計算機就會接通抑制程序。為什麼這些可憐的男女會躺在這兒呢?顯然是他們都希望計算機會切斷應急程序。為什麼不呢?這確實有一定邏輯。任何東西都會出錯的。

  斯塔基沿著通向自助食堂的走廊走下去,腳後根發出沉重的卡嗒聲。頭上,嵌入像倒扣著的方冰盒一樣的固定物中的日光燈,抛灑出刺目的無影光。這兒有更多的屍體。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都是一絲不掛,頭上滿是彈孔。身體扭曲著。斯塔基想,肯定是他先用槍打死她,而後再自殺的。即使染上了病菌,愛情仍然存在。男人的手中仍握著一支軍用0.45口徑的手槍。磚砌地面沾滿了血跡和像燕麥片似的灰東西。他感到毛骨悚然,急忙彎下腰摸了摸那個女人的胸膛,看他們的肌肉是否僵硬。

  接著走到大廳裡,一個男人背沖著門坐在那裡,脖子上用鞋帶系著一個標牌。下巴向前垂著,遮住了標牌上寫的東西。斯塔基把手放在那人的下巴上,把他的頭推到後面。看見那人的眼球深陷在眼眶內。標牌用紅色記號筆寫著:「現在你知道它在工作了吧?還有問題嗎?」

  斯塔基讓那人的下巴落下來,頭靠在硬角裡,發黑的眼窩全神貫注地向上盯著。斯塔基開始往回走,又哭了起來。他覺得之所以哭,是因為他不會再提任何問題了。

  自助餐廳的門敞開著。外面是一塊大軟木公告板。斯塔基看到板上寫著,6月20日將在這裡舉辦一次保齡球比賽。由「邪惡窮人隊」對「第一勤務兵隊」,爭奪基地的冠軍;安娜·弗洛斯想在7月9日開車到丹佛或博爾德,想找人分擔駕駛工作和開支。另外,理查德·貝茨希望把一些小寵物送人,一隻半大的長毛牧羊犬和一隻半大的聖伯納德狗。還有每週都要在自助餐廳舉行的克教派宗教服務。

  斯塔基讀完了公告牌上的每一項聲明,然後向裡走去。

  這裡的氣味很糟,到處彌漫著食品和死屍的惡臭味。斯塔基向四周掃視了一遍。

  似乎其中有什麼東西在盯著他。

  「老兄——」斯塔基叫了一聲,之後就說不出話來了。他再也想不起該說些什麼了。

  他緩緩踱到將臉埋在湯盤裡的弗蘭克·D·布魯斯所呆的地方。彎腰看了弗蘭克·D·布魯斯好一會兒,然後揪住頭髮把布魯斯的頭拉了起來。湯盤也一塊兒提了起來,時間一長湯就凝固了,就把他的臉同湯盤粘在了一起。斯塔基膽戰心驚地在湯盤上敲了一下,最終還是把它敲掉了。湯盤口朝下落到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大多數湯仍粘在布魯斯的臉上,就像一堆發黴的肉凍。斯塔基掏出手帕,盡可能把那些湯往下抹。弗蘭克·D·布魯斯的眼睛被湯粘到了一起,斯塔基抑制住去抹眼瞼的想法,害怕他的眼睛也會像那個帶標牌的人一樣陷進腦殼裡。他甚至更害怕被膠狀物托著的眼瞼,會像遮陽簾一樣翻卷上去。他最害怕的還是弗蘭克·D·布魯斯眼中可能表達的意思。

  「布魯斯,你這個私生子,這下該輕鬆了。」他緩緩地說道。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放在布魯斯的臉上,立刻就粘了上去。斯塔基轉過身,大步地甚至就像在檢閱場上一樣走出了自助餐廳。

  走到通往電梯的半道上,他又走到脖子上掛著標牌的男人那兒。斯塔基在他旁邊坐下來,解開掛手槍的皮帶,把槍口放進嘴裡。

  槍響了,聲音沉悶而又缺乏戲劇性,甚至在這些屍體中也未造成哪怕一點點顯眼之處。空氣濾清機吸走了飄散在空氣中的火藥味。在這個藍色建築物的內部,籠罩著死一般的沉寂。在自助餐廳,斯塔基的手帕己不再粘在私生子弗蘭克·D·布魯斯的臉上,它飄落到了地板上。布魯斯似乎並不介意,但萊恩·克賴頓卻發現他自己越來越多地窺視那台展示布魯斯的監視器,想知道究竟為什麼比利在盯著看的時候,沒把那個人眉毛上的湯弄掉。他不得不迅速地去見美國總統,但凝結在弗蘭克·D·布魯斯眉毛上的湯卻令他不安,非常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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