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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操持著這個農場,直到1973年,把它輸給了那些「大的農場主」,她總是這樣稱呼他們的。她沒有家,只好給在艾奧瓦州大斯普林的朋友寫信。其中一個朋友給她找了一份麵包房的工作。我們在那兒住到1977年,那年發生了一次車禍奪去了她的生命。當時她下班回家,過馬路時,一位騎摩托車的男人撞上了她。這不怪他,只怪他運氣不好,刹車失靈。他沒有加速或幹別的事。浸禮會為我母親舉辦了慈善的葬禮。同樣是這家仁慈的浸禮會把我送到了莫伊內什的基督孤兒院。這是各教會一起出資支援建起的地方,那就是我學會讀書和寫字的地方……

  他停住筆。他的手寫得太多了,有點痛,但這不是理由。當他再次重溫所有這一切時,他感到不自在,有些激動,不舒服。他回到監獄住處查看了一下。奇爾德雷斯和沃納已睡著,文斯·霍根在欄杆邊上站著,抽著煙望著走廊對面那間空蕩蕩的牢房,如果雷·布思跑得不快的話,今天晚上他將在那裡過夜。霍根看上去好像是一直在哭,讓尼克不由地產生一種惻隱之心。孩提時,他在電影裡學會了一個單詞,那就是「禁閉」。這是一個對尼克來說始終帶有荒誕離奇聯想的單詞,一種在腦海中回蕩,鏗鏘作響的可怕的字眼,一個銘刻著各種不同恐懼的字眼。它一直禁閉他的整個一生。

  他坐下來,又念了一遍他寫的最後一句。那就是我學會讀書和寫字的地方。其實事情並非如此。他生活在一片無聲的世界裡。書寫是代號,講話是嘴唇的活動、牙齒的起落、舌頭的舞動。他的母親曾教他讀唇語,教他如何用張牙舞瓜的、笨拙的字母拼寫他的名字。她說,這就是你的名字。尼克,這就是你。不過,她說的這些當然是聽不見的,也是沒有含義的。最初的聯繫是她敲敲紙張,然後再敲敲他的胸膛。作為聾啞人最糟糕的事情不是生活在無聲電影的世界裡,最糟糕的事情是不知道事物的名稱。直到4歲他才真正地開始明白名稱的概念。到了6歲,他知道了高大綠色的東西叫做「樹」。他渴望瞭解一切,但沒有人想起告訴他,他也無法去問,他受到了「禁閉」。

  母親去世後,他幾乎一直在退縮。孤兒院是一個喧鬧而又沉寂的地方,在那裡面目可怕,身體瘦小的孩子常拿他取笑。有兩個男孩總是跑到他這兒來,一個孩子用手捂著他的嘴,一個孩子用手捂住他的耳朵。要不是有人碰巧路過,他們也許會置他於死地。為什麼?不為什麼。這只能說他比弱者更加弱校

  他停止了交流的念頭,他的思維過程自身便開始銹蝕和崩潰了。他茫然地四處遊蕩,看著那些充滿世界的無名萬物。他觀望著一群群在遊樂場的孩子們囁嚅的雙唇,像白色吊橋一樣,望著上下起落的牙齒,以及在典禮儀式上伴隨著講演而翻動飛舞的舌頭。他有時發現自己盯著一塊雲彩長達一個小時之久。

  接著是魯迪來了。他個頭很大,臉上有麻子,頭是禿的,6英尺5英寸高,也許同發育不良的尼克相比要重200磅。他們第一次相遇是在地下室裡,那裡有一張桌子,六七把椅子和一台高興時才工作的電視。魯迪坐著,眼睛幾乎同尼克的目光相視在同一個水平上。接著他伸出寬大的嚇人的雙手,堵住他的嘴巴、他的耳朵。

  (我是一個聾啞人。)

  尼克痛苦地把臉扭到一邊,(誰他媽理你!)

  魯迪打了他一嘴巴。

  尼克摔倒在地。他的嘴張開著,無聲的眼淚順著眼角開始流淌。他不想同這個可怕的大塊頭、禿驢呆在這裡。他不聾不啞,因此這是一種殘忍的玩笑。

  魯迪輕輕地把他拉起來並領他到了桌子旁。那裡有一張白紙。魯迪指了指那張紙,又指了指尼克。尼克看了看紙,又看了看魯迪,然後擺擺頭。魯迪點點頭並且接著又指了指那張白紙。他削好一枝鉛筆遞給尼克。尼克把它放下,好像燙手一樣。他搖搖頭。魯迪指著鉛筆,然後指著尼克,又指著那張紙。尼克搖了搖頭。魯迪又打了他一嘴巴。

  更多的淚水在流淌。那張猙獰的臉只帶著一種可怕的耐性看著他。魯迪又一次指著那張紙,指著那枝鉛筆,指著尼克。

  尼克把筆攥在拳頭裡,寫下了幾個字,這幾個字是他認識的,是從那沾滿蜘蛛網和銹蝕的思維大腦的機制中苦思冥想出來的。他寫道:

  媽的,安德羅斯,操你媽!

  隨後,他把鉛筆一折兩節,繃著臉,挑戰似地看著魯迪。但魯迪卻笑了,突然他越過桌子,把尼克的頭緊緊地捧在他那雙堅硬的、結滿老繭的手中。他的手溫暖而柔和。尼克記不得最後一次受到這種愛的撫摸是什麼時候了。他的媽媽曾這樣撫摸過他。

  魯迪的手從尼克的臉上鬆開。他撿起帶筆頭的那半截鉛筆。他把紙翻到空白一面,用筆頭叩著白紙空間,然後又叩一下尼克。他做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最後,尼克明白了。

  (你就是這張白紙。)

  尼克開始哭泣了。

  魯迪又待了6年。

  ……那就是我學會讀書和寫字的地方。一位名叫魯迪·斯帕克曼的男人開始幫助我。同他在一起我是非常幸運的。1989年,孤兒院解散了。他們盡其所能把許多孩子都進行了安置,只有我不屬￿他們當中的一員。他們說,過一段時間,我可以同某個家族取得聯繫並且國家將為他們收留我而向他們付費。我想找魯迪,可魯迪在非洲,正在為和平隊工作。

  所以,我逃跑了。我那時16歲了,我認為他們不會太賣力去找我。我想,只要我不惹什麼麻煩,我就會一切順利,直到今天,我一直不錯。我曾經一度上過高中函授課程,因為魯迪總是講教育是最重要的。當我安頓下來一段時間時,我就打算進行全國高中學歷考試。我不久就會通過的,我喜歡上學。也許有一天我會去上大學。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離奇,像我這樣一個聾啞人還想上大學,可是我並不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好了,這就是我的情況。

  昨天上午大約7點半鐘,貝克走了進來,當時尼克正在倒垃圾筐。這位司法官看上去好多了。

  「感覺怎麼樣?」尼克寫道。

  「非常好,我一直燒到半夜。這是我從小到大燒得最厲害的一次。阿斯匹林看來不起作用。珍妮想請醫生來,但是到了12點半鐘,燒剛好退了。隨後我像木頭一樣沉睡過去。你怎麼樣?」

  尼克用大拇指與食指做了一個圈的動作表示OK。

  「我們的客人怎麼樣?」

  尼克像啞劇演員一樣急促不清地張合了好幾次嘴。看起來很憤怒。他做出了對看不見的柵欄進行撞擊的姿勢。

  貝克扭過頭笑了,然後打了幾個噴嚏。

  「你應該去看電視,」他說,「你不是說要盡力把你的生活情況寫下來嗎?你寫了嗎?」

  尼克點點頭並遞出了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兩張紙。這位司法官坐下來,認真仔細地看了一遍,看完時,他久久地凝視著尼克,他的眼神有著深深的穿透力,弄得尼克一時不好意思,很不自在地盯著腳看。

  他再抬頭看時,貝克說:「你從16歲起就一直靠著自己生活嗎?有6年了嗎?」

  尼克點了點頭。

  「你真的把所有的高中課程都念完了嗎?」

  尼克在一張便箋紙上寫了一會兒。「因為我很晚才學會讀書寫字,所以,我落後很長的距離。孤兒院關閉的時候,我剛剛開始趕上。我從那裡得了6個高中學分,後來又從芝加哥的拉塞爾那裡得了6個學分。我還需要再得到4個學分。」

  「你還需要上哪些課程?」貝克問道,然後轉過頭大聲叫道:「你們那兒給我閉嘴!等我他媽病好了你們才能吃到烤餅喝到咖啡!」

  尼克寫道:「幾何、高等數學、兩年的外語,這些都是大學的要求。」

  「一門外語,你是說像法語、德語、西班牙語那樣的外語嗎?」

  尼克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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