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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在一堆文件中露出一把裁紙用的長把不銹鋼刀。諾曼一把抓起來,迅速打開了信封,然後幾乎想也沒想就把刀插進了後褲兜中,同時掏出面具,套在了手上。信裡只有一頁紙,信紙的頂部用大字印著「安娜·史蒂文森」和稍微小一些字體的「姐妹之家」。

  諾曼飛快地掃了一眼這個私人印章,將面具舉到信紙上方,讓費迪南德為他讀這封信。安娜·史蒂文森的字體大方得體,甚至顯得有些傲慢。諾曼汗濕的手指顫抖著,在費迪南德的腦袋裡面儘量握緊,舉著它一行一行送了下去。橡膠面具在讀信的時候,不斷地顫抖、畏縮甚至斜眼。

  親愛的羅西:

  我只是想給你的新「窩」送一張字條,我知道這最初幾封信有多麼重

  要!這些信是為了告訴你,你來到姐妹之家,我們能給你幫上一點兒忙,

  我感到由衷的高興!我還想說,我為你的新工作而高興——我覺得你住在

  春藤街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每一個來到姐妹之家的婦女都使其他所有人的生命得到了新生——那

  些和她一起度過最初恢復期的人們,以及那些在她離開後到達的人們,因

  為每一個人都給後來者留下了她的經歷、她的力量和她的希望。羅西,我

  希望你能常來,不僅因為你的全面康復是一條漫長的路,你的一些情感問

  題(我想主要是憤怒)還沒有得到很好的處理,還因為你有責任把在這裡

  學到的東西傳遞下去。我也許沒有必要跟你說這些。但是——

  雖然是一聲輕輕的哢噠聲,在靜寂中卻顯得很響。接著是另一種聲音:畢撲——畢撲——畢撲——畢撲。

  是報警器。

  諾曼有伴兒了。

  6

  安娜根本沒注意到停在離姐妹之家約一個半街區遠的路邊那輛綠色的「加速度」。她深深地沉浸在純屬私人性的幻想之中,這種想入非非她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治療師。她保留著這些幻想是為了對付像今天這樣的恐怖日子。在幻想中她被登上了《時代》週刊,成為封面人物。但那不是她的照片,而是一幅有著深藍色背景的、栩栩如生的油畫,深藍色是最合適她的顏色,而且有助於淡化她近幾年來開始粗起來的腰圍。她面部向左看去,讓畫家畫出她最好看的側面,她的頭髮搭在右肩上,像雪花一樣飄揚起來,十分性感地飄揚著。

  油畫下面是一行簡單的標題:美國婦女。

  她轉上機動車道,很不情願地放棄了剛剛進入一半的幻想(她剛剛進入了這裡,文章作者寫道:「雖然她使一千五百名受盡摧殘的婦女獲得了再生,安娜·史蒂文森如今仍然謙虛樸素得令人驚訝……」)。她關閉了通向虛無世界的發動機,在汽車裡休息了一會兒,仔細地按摩著眼睛底下的皮膚。

  彼得·斯洛維克,在他們離婚前她有時叫他大彼得,有時叫他瘋狂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在世時是個思維混亂、滔滔不絕的傢伙,她的朋友們好像僅僅記住了這一點。在他生前的那些聚會中,談話一直持續不斷,每一段「紀念性的恭維話」都比前一段更要長(她真想用機槍掃射這些整天沉浸在構思恭維話的政治靶心上),直到四點鐘才終於決定吃些東西、喝點酒,如果那天輪到彼得採購,一定是國產的烈性酒,她常坐的那把折疊椅一挨屁股就會嘎吱作響。然而她從未想過在吃一小塊三明治、抿一口酒之後一個人悄悄地溜走。人們會觀察並評價她的舉止。畢竟她是安娜·史蒂文森,一個在本市享有重要政治地位的女人,在正式儀式結束後她必須和一些人談話,這些談話也是故意為了讓別人看見才進行的,因為這正是這些狂歡和聚會的最終目的。

  她費了好大勁才把胡思亂想的念頭趕走。今天,她希望沒有人在野餐會上過於疲倦,沒有誰家的孩子被馬踢中了腦袋,而最重要的是,她希望羅西的丈夫別露面。然而她懷疑他已經出現了,他對那兒的情況太瞭解了。

  她邁出車門,鎖上車,心想即使在這樣治安良好的社區也該多加小心。她走上了門廊臺階,用鑰匙卡打開了前門,想也沒想就關掉正在畢撲——畢撲——畢撲不停喧叫著的安全系統。甜蜜的白日夢片斷仍然在她頭腦中回旋。

  「你好,我的房子!」她喊了一聲,走進了大廳。

  正如她所想像的那樣,只有靜謐回答了她的問候……讓我多享受一會兒這種靜謐。幸運的話,在晚上格格的笑聲、嘩啦的淋浴聲、嘭嘭的關門聲和嘀咕的說話聲到來之前,她還能享受兩三個小時寶貴的寧靜時光。

  她走進廚房,心裡盤算著要不要悠閒、從容地洗個澡,把一天的晦氣沖掉。然而她停下來,皺起了眉頭,她的書房門半開著。

  「見鬼,」她喃喃地說,「真是活見鬼!」

  她最討厭自己的隱私被人侵犯。她的房門沒有裝鎖,因為她不相信自己虛弱到需要鎖門的地步。無論如何這是她的地盤。那些姑娘們和女人們能來這裡全都多虧了她的大度和恩准。她不需要在門上裝鎖,她有非請莫入的願望已經足夠了。

  大多數情況下確實如此,但總會有某個女人認為自己真的需要從安娜這裡找份文件;真的需要使用安娜的複印機(它跟臺階下那間屋裡的複印機相比,不需要那麼久的預熱時間),真的需要蓋章等等,幹是這個失禮的傢伙就闖了進來,在不屬￿自己的領地裡走來走去,隨便翻看別人的東西,於是,空氣中充滿了廉價的香水氣味……

  安娜的手在書房門把手上停留了一下。這個房間在她還是個小姑娘時曾經做過餐具室。她的鼻翼扇動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什麼地方飄過來一股氣味,但絕不是香水味兒。這氣味兒讓她想起那位瘋狂的馬克思主義者。這是……

  「我們的人要麼穿英國皮衣,要麼就什麼也不穿。」

  我的天!耶穌基督!

  她的胳膊上起滿了雞皮疙瘩。她是一個為自己的職業自豪的女人,但是她輕而易舉地想像出彼得·斯洛維克的鬼魂在書房裡等著她的景象,想像著一個噴灑著他常用的那種科隆香水的可笑而虛幻的幽靈……

  她的目光落在黑暗中的一個光亮上:是應答器。紅燈在不停地閃爍,好像城裡的每一個人今天都打來過電話。

  她頓時明白,一定是出事了。可能就在艾丁格碼頭。有人受傷了。哦,上帝,別讓這種事情發生——

  她邁步走進房間,手指在門旁摸索著電燈開關。開關是開著的,她迷惑不解地停下來。既然開關已經打開,吸頂燈應該亮著才對,但是房間裡卻一片黑暗。

  安娜把開關上下扳動了兩次,正要扳第三次時,一隻手落在了她的右肩上。

  她剛剛感覺到那只重重壓下來的手就發出了尖叫,聲嘶力竭的瘋狂叫聲立刻沖出了喉嚨,就像恐怖片中的女主角發出的聲音。當另一隻手緊緊鉗住她的左臂並把它擰到背後時,她從廚房映出的燈光下看到了那人的黑影,她又尖叫了起來。

  一直站在門後等待著她的那東西並不是個人。它頭上長著奇怪的、像腫瘤一樣膨脹的犄角。它是——

  「為公牛歡呼吧。」一個空洞的聲音說道。她明白了:這是一個戴面具的男人,但這並沒有讓她覺得好受些,因為她已經十分清楚這個男人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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