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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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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兒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諾曼把手從頭髮上掠過。他有一頭濃密的黑髮,鬢角剛剛開始出現白髮。髮型不長不短,他保持這種式樣已經有二十年了。他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努力想像他這樣一個白人,像喬丹那樣剃成光頭會是什麼模樣,但是他怎麼也想像不出來。碰一次運氣吧,羅絲和她的新朋友們不會想像出他的新模樣。 「你肯定?」 諾曼突然感到一陣噁心,他有一種要把這男人打倒在地,把膝蓋壓在他胸口,俯下身咬掉他的整個上唇、很酷的小鬍子以及他臉上所有東西的欲望。他知道他怎麼會產生這股衝動,這傢伙看起來有點像那個同性戀傻瓜雷蒙·桑德斯,就是那個企圖用謊話連篇的婊子羅絲偷來的信用卡提取現金的傢伙。 哼,理髮師,理髮師。諾曼想,你已經離地獄不遠了。如果你再敢多一句嘴或者說錯一句話,你就徹底完蛋了。可惜我無法警告你,即使我想這麼做也不行,因為現在我的嗓子裡就像有一堆燃燒著的鐵釘一樣。所以,最好現在就開始。 理髮師又在仔細地觀察他。諾曼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任他觀察。他覺得平靜多了,要出什麼事就出吧,一切皆在他的拳頭掌握之中。 「好吧,我猜你是拿定主意了。」理髮師終於說道。他的嗓音透著消除了疑慮的溫和。諾曼慢慢鬆開了褲兜裡的電擊槍手柄。理髮師把手裡的雜誌放在櫃檯上一堆藥水和香水瓶旁邊(上邊的黃銅標簽上寫著「塞繆爾·羅艾」),站起身來,拿著一件塑料圍裙。「你想讓自己像喬丹,咱們就開始幹吧。」 二十分鐘以後,諾曼在鏡中若有所思地端詳著自己。塞繆爾·羅艾站在椅邊欣賞著他。羅艾看上去既擔心又感興趣,就像是從一種全新的外貌中發現了某些熟悉的東西。又來了兩位顧客,他們看著對鏡端詳的諾曼,臉上明顯露出了欣賞的表情。 「這人長得真精神。」一位顧客說。他的聲音裡有一絲輕微的驚訝,聽來像是在自言自語。諾曼不敢相信鏡子裡的這個男人就是他自己。他眨眨眼,鏡子裡的男人也眨眨眼;他笑一笑,那人也笑一笑;他轉過身,那人也轉過身。可是這沒什麼用。以前他有一對警察的眉毛,而現在卻是一對數學教授那種學問高深的眉毛。他一時很難接受禿腦袋上圓潤而激發美感的曲線和那種蒼白。他覺得自己的膚色不屬曬得黝黑的那種,但是與蒼白的腦袋相比,其他部位的皮膚則像保安員的一樣黝黑發亮。他的腦袋看來特別脆弱,它長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或者長在任何人,特別是一個男人的身上,都完美得不可思議,就像一件白釉藍彩瓷器一樣精美。 羅艾試探性地說:「兄弟,你的腦袋長得真不壞。」諾曼沒有意識到他正在試著拍他的馬屁。這樣更好些,因為諾曼此刻沒有心情接受奉承。「看來不錯,年輕多了,對嗎,戴爾?」「不壞,真不錯。」另一位顧客贊成道。 諾曼問羅艾:「你剛才說多少錢?」他想從鏡子前離開時,卻發現自己的目光仍停留在腦袋頂部,很想看看腦袋後面是什麼樣子。他沮喪而且有些擔心,心靈被分裂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他不是鏡子裡那個長著學者般的光頭和濃黑眉毛的男人。他怎麼會是這副樣子?這是某個陌生人,某個都市里的怪人不懷好意的惡作劇,僅此而已。他轉念想到,畢竟這些事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抓住羅絲,而且和她談一談。 挨得緊緊地談。 羅艾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然後飛快地瞥了一眼另外兩位顧客,諾曼明白他是在判斷,如果這個高大強壯的、光頭的白種男人突然狂怒起來,這兩名顧客肯不肯幫他一把。 「對不起,」他說,儘量讓語調顯得溫和親切一些,「你在對我說話嗎?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是說三十元比較合理,你覺得怎麼樣?」 諾曼從襯衣兜裡掏出一個折疊錢包,從失去光澤的錢夾底下抽出兩張二十元的紙幣遞過去。 「三十太少了,」他說,「收下這四十元,還有我的道歉。你幹得很不錯。上個星期我過得太糟了。」他想,你什麼都不知道,夥計。 塞繆爾·羅艾明顯地松了口氣,接過錢說:「兄弟,沒問題。一點兒不開玩笑,你的腦袋長得真不錯。如果你不是邁克爾的話,就沒有人是邁克爾了。」 「除了邁克爾本人之外。」名叫戴爾的顧客說。三個黑人互相對視著點了點頭,然後開懷大笑起來。諾曼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結果掉這三個黑人,但他只是和他們一起點著頭大笑一氣。新來的顧客把情況改變了。現在他需要更加小心才是。他仍然笑著走了出來。 有三個黑人少年正靠在「加速度」旁邊的欄杆上,他們沒有搞車,可能是覺得這車太破了,不值得動手。他們饒有興趣地盯著諾曼蒼白的光頭,然後彼此看了一眼,翻翻眼珠。三個男孩都在無憂無慮的十四五歲上下,中間的一個開口說道:「你是在看我嗎?」那口氣就像電影《出租車司機》裡的羅伯·迪尼路。諾曼仿佛覺察到這點,便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好像其他兩個人完全不存在。這個男孩很快得出結論,他對迪尼路的模仿還得再練練,於是便主動放棄了。 諾曼鑽進剛剛洗淨的偷來的汽車駛走了。他向市中心開了六個街區,進入一個名叫「山姆,再來」的舊衣店。店裡幾個閒逛的人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沒關係,諾曼不在乎被人看,如果吸引他們的是他新理的光頭,那就更不成問題。這些人注意的是他的腦袋,他離開這裡五分鐘後他們就會絲毫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他在這裡找到一件摩托夾克,上面的飾釘、拉鎖和小銀鏈子閃閃發光,從衣架上拿下來時嘩啦嘩啦亂響一氣。店員張口就要240元,等他看到令人畏懼的剛剃的光頭下似幽靈般的眼睛,又改口說是180元,加稅。如果諾曼砍價,他還可以再低一些,但是諾曼沒有還價。他累極了,腦袋嘭嘭直跳,只想回旅館去睡覺。他想一覺睡到明天。他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因為明天將是一個繁忙的日子。 回去的路上他又停了兩次車。第一次是在一家賣各類機械裝備的商店,他買了一輛沒有馬達的舊輪椅,折起來剛好能放進「加速度」的行李箱裡面。之後他又去了婦女文化中心博物館,花6元錢買了一張門票,既沒參觀展品,也沒去禮堂聽那裡正在舉行的關於自然分娩法的討論會,只是在禮品店迅速地轉了一圈,很快便離開了。 回到白石旅館,他沒向任何人打聽那個長著誘人的臀部的金髮女孩兒,而是直接上樓了。處於目前的狀態下,他甚至不敢讓自己去要一杯蘇打水。新剃的腦袋裡好像有個鐵匠在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著,眼睛在眼眶裡跳動,牙齒鑽心地疼痛,下巴骨陣陣抽動。最糟糕的是,他的神智如同感恩節遊行中的花車一樣在上下飄浮,游離於身體之外,仿佛系於一根脆弱的絲線,隨時可能會斷開。他必須立即躺下睡覺。·也許一覺之後他會恢復到正常的神智。至於那位金髮女孩兒,最好的行動方案就是對她實施恐嚇。這是一張秘密王牌,只有到絕對必要時才能打出來。這是緊急情況下採取的緊急措施。 星期五下午四點,諾曼倒頭便睡。他的太陽穴不再像酒醉時那樣抽搐,而是頭疼起來。這頭疼已經成為他的專利,每當拼命幹活時便會發作。自從羅絲離家出走,他的毒品案被破獲後,一周犯兩次已經很正常。他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止不住地流鼻涕,天花板上那些奇怪的、蜿蜒曲折的線條構成了各種各樣的圖案。他頭疼得好像腦子裡有個狂暴的胎兒拼命要掙扎出來。他無法可想,只有蹲下來,靜候發作過去。這樣從一次發作到另一次,好像一個人在踩著踏腳石一步一步過河一樣,他一次又一次地忍受著。這種束手無策的忍耐引出他心底一些遙遠而又模糊的記憶,卻不能使他擺脫無情的痛苦。諾曼不再顧及它了,他用手在頭頂上來回磨擦著,光滑的頭皮似乎不屬他自己,倒像是在摸剛打過蠟的汽車前蓋。 「我是誰?」他向空空的房間發問,「我是誰?我怎麼會在這兒?我在幹什麼?我到底是誰?」 他還沒來得及找到任何答案,就已經昏睡過去。疼痛像一個不肯離去的壞小子,伴著他在無夢的深淵中走了一段很長的路,諾曼最終把它甩掉了。他的頭歪向枕頭一邊,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鼻涕流過臉頰,枕頭上弄濕了一大片。他開始大聲打鼾。 十二個小時之後,星期六早晨四點,諾曼一覺醒來,頭痛已經消失了。他覺得精神飽滿,精力充沛,正像每次頭疼發作過去時的感覺一樣。他坐起身,把腳放在地板上,看著窗外陰鬱的世界。鴿群站在牆沿上,睡夢中還在互相喁喁細語。他毫不懷疑,新的一天將是大結局的日子,很可能也是他自己結局到來的一天,但這算不了什麼。他將再也不會頭痛了,永遠不會再發了,僅僅知道這一點,就足以讓人覺得它是一樁公平交易。 房間對面,新買來的那件摩托夾克掛在椅背上,像一個沒有腦袋的黑色幽靈。 早點兒醒來,羅絲。他幾乎是在溫馨地遐想著,親愛的,早點兒醒來吧,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今天應該是你最漂亮的一天,因為你將最後一次展露容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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